去年冬天去桐庐,上桐君山谒“药王”、访叶浅予故居,后至严子陵钓台。天大冷,游客十分稀少,富春江水脉脉长流,连带着袭来阵阵寒意;更兼一场初雪,刚好迎候我们的到来。逛了一圈,本想早些折返杭州,却无意中得知十公里开外有一处名叫“白云源”的山水名胜,被誉为富春江上的“香格里拉”、“江南的九寨沟”。过去从未听说,可见孤陋寡闻,于是决定前往。
这次属于自驾游,车主系在杭州经商的小姨子两口子。他们把店面交给别人打理,辛苦地陪我一路探访。同行者中,还有我的太太及两位好友。
过了一座跨江桥,拐进芦茨湾,沿着江畔疾驶,很快进入了有些窄狭的山间公路。偶见反向驶来的车,尤其在山的拐口处,是不得不放慢些车速的。但见公路一侧,山壁耸峙,犹如块石堆垒,一片霜冻冷凝,冰凌垂挂。透过光秃秃的灌木丛依稀可见远处的乡间景色,显得格外冷寂荒寒。
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到了一处山坳口,白云源景区已近在眼前。先去一家名为“梅记”的农家乐用午餐。店主颇讶异,显然是没有估计到这个天气还有人来游山。连忙摆开圆桌,又在桌底下支一火盆为我们驱寒,便噼噼啪啪地点火生炉炒菜。不想端上来几个简单的菜肴,极新鲜爽口,地道的农家风味。据店主说鱼是河里捞的,鸡是家里散养的,菜蔬都是地里摘的,属于无污染食品。我们就只有羡慕的份!现如今,食品安全、健康饮食对于城市人而言无疑是一种奢望了。
餐毕,再看外面的光景,雪越发下的大了,我们决定即刻登山。在入口处买了门票,却遗憾地发现山是登不了了。大雪已呈倾泻之势,连附近号称“修篁蔽日”的景点,也变成了银装素裹的群雕。工作人员说可以再发最后一班游览车,不过时间得抓紧,照这个天气,一会儿说不定连车都不能开了。看来没得选择,于是赶紧上山。
坐在无任何遮挡的电动游览车上,寒风扑面,雪花泼洒一身,眼镜摘下来擦了一遍又一遍,否则根本看不清景物。刚行不久,似闻潺潺水流,继而声如玉帛。但见一汪涧溪,色呈墨绿,清冽凝碧,一尊尊大小不一的石头横亘其中。由于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层厚厚的积雪,故而十分夺目。正所谓石不能言最可人,园林中经过修饰的太湖石固然有造型之美,但天然雕饰的雪石则更富画意。最奇的是一颗大树横空搭了一座天桥,据说过去洪水泛滥,人们无法涉溪,便借助这颗大树行至对岸,这便是“华盖贯溪”的由来。
沿着蜿蜒的山路,游览车缓缓上行,一座水库出现在左下方的山谷中,名曰“龙门”。后来发现,白云源冠以“龙门”的水景有好几处,想必水资源丰富,可供游龙腾跃、潜龙伏底。在我们的要求下,游览车且行且停。怪石、雪树、沟谷、幽潭,构成独特的山貌,宛若世外之境。一面山崖上,倒悬着如剑似戟、条状不一的冰凌。那片名为“鸳鸯谷”的所在,静虚空灵,似可充作神仙眷侣的逍遥之所;更兼一潭青碧,游鳞可数,移步换景之中,即便是一座草亭、一株玉立的杉木、一串雪中的足迹,都仿佛蕴含着山水之精魂、自然之妙谛。
其后的行程是几处水景,我们皆下车观赏。司机显然有些着急,催促我们不要耽搁太多时间,否则雪积厚了,恐下山时车打滑。但美景当前,只能有所忘情。先是“奔石叠瀑”,奇崛的大石,层叠交错,极富动感。湍急的瀑布穿石而过,形成双瀑之势,然后几经缓冲,形成道道分叉,直至汇聚潭中;而“小龙门瀑布”,从我们的视角看过去,有些深藏不露,隐约可见一条玉带,漾动在林木和崖壁间;再经过杜仲园,到达青龙潭峡口的“七仙潭”。我问司机“七仙”何意?他说这是七仙女曾经沐浴过的地方,倒也香艳,却差点被他误导。后来得知,此潭和七仙女无关:在妖娆突兀的山岩中,奔泻的溪流因七块奇石的阻挡而形成优美的叠泉,人们谓之七仙,实属文学加工。我倒不怪这位名叫申屠的司机(他还是半个老乡,其母是上海人),虽说他在景区工作,却对景点的含义有所不知,而非故意蒙混。相反,我却感谢他如此浪漫的“解读”,使我一时相信了这个美丽的“传说”。本来嘛,自然之美,全凭个人感悟,正所谓象由心生,境由心造,若“七仙”的解读果真采用申屠的说法,岂不美妙?
此时暴雪肆虐,山路湿滑,申屠说再看最后一个景点必须要下山了,我们想想也是,再不抓紧,就有点不计后果了。一群人手扶护栏,小心翼翼地踩过一座木桥,来到“大龙门瀑布”前,顿感滚雷轰隆,耳膜震动,平地生风。莽苍的巉岩间,闪出一道白光,形似匹练,喷银溅玉,云蒸霞蔚,以巨大的落差、雄强的气势,注入其下数千米之围的一片深潭中。如果说这一路上的潺流、涌泉、叠瀑都是流淌的诗行,那么大龙门瀑布便是诗意的源头和激情的开端;也是我们此番旅行最激动的相逢和告别。虽说其上另有观瀑天桥、壮观的峡谷和林场风光,但我们这群踏雪而来的不速之客,出于安全的考虑,也只能高山仰止、有所割舍了。回踩木桥的时候,妻滑了一跤,幸无大碍。
下山的路上,车有些微微打滑,申屠开得很小心,还嘟囔着自己从未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开车上山。而我的这些平日注重修行的同行者,其中包括两位在家居士,以她们的虔敬和祈福,竟齐声诵起了佛号。那悠扬纯净的音籁回荡在雪谷幽壑之中,使我怔怔无语,却倍感心灵之丰沛及充盈。
知梅雨潭的名,却不曾留意它的方位,虽然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名篇中,一上来就是“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但我在去温州之前,却并不知晓仙岩所属何地。好在机缘使然:那是在温州市区溜达时,撞见一所朱自清故居的老宅,才朦胧地想起过去读朱自清文集的时候,好像有他在温州教书一节,于是产生一个疑问:“梅雨潭是否就在温州呢?”,经向当地朋友求证,竟完全印证了我的臆猜。
就这样,我去了仙岩,路上花了不到一小时。
其实潭景都差不多,无非是瀑布的落差导致底下的蓄水,然后再由这蓄水,漾起它的一番绿意来,眨动它的一汪眼眸来。从潭中流泻下的,又一路揉抚大小石头,像披一层滑动的丝绸,往下漫着、分叉着,却分明是晶亮的泉了。再回探那绿,就像是经年累月酿出来的,这盛载着绿的,好比就是仙人的酒坛,他卧在底下兀自地饮,竟醉而忘归了。
当年朱自清先生,也像我一样,从这块石头跃到那块石头吧?可南朝的谢灵运,当年的永嘉太守,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可是“蹑屐梅潭上”的,看来胆够小的。四十好几的人,来到这些山水林泉之中,竟常常有些忘情。人啊!渐起皱褶的心,正需要那潭中温润的翡玉给你熨几下呢!漂移的魂,不正等着这天然的妙籁把它召回?至于这山外的市声、日子里的倦怠、镜子里的凝神,不正可以在这青碧中消溶?在这甘洌中融解?
让它造个诗境给你看:那撩拨着的、继而湍淌在棱石边的银玉,鼓捣起好些莹闪闪的碎屑,又似风中吹来的朵朵绒花,背负着这暮春中的迷梦,袅化作缕缕的气霭了。这梅雨潭就更像是有仙人作怪,你觉着它静,它却潜着灵动;你觉着它真,它却蕴着虚幻;你若想更近一层地触摸它,它却从一泓镜像中恢复处子般的本色了。
那就登高一步,去山上的梅雨亭。
在巉岩、突石和危崖的环峙下,看你仰向我的面容:泛着光晕、扯着雾纱又不染纤尘似地,静静地供我端详。而那经过激撞、在石壁间分成两大绺的瀑,像是为了衬托你的静谧,才不得不在潭边制造出一大片音响来。再看环拢在你周遭的摩崖上,刻着很多擘窠大字,有几十处之多:什么“梅玉”“通源胜境”“漱流忘味”“白龙飞上”“四时梅雨”等,是自唐宋以来荟萃而成。想想这千百年来,多少文坛巨子、归隐之人曾流连在这梅雨潭边,或逍遥杖履,或步履蹒跚:比如南宋乾道八年进士、中书舍人兼侍讲、永嘉学派奠基人陈傅良,年轻时教过书,但为官后,人事之倾轧、身心之羁绊,使之不堪其累,因品行刚正,后在福州通判任上被人参劾罢官。回故里后,几番来到梅雨潭:“我家仙岩人迹稀,客从何来此何时。”(《次德修仙岩韵》);然而,似乎又觉得以梅雨潭为“家”未免奢望了些:“结庐作对吾何敢,聊向渔樵寄此身。”(《题仙岩梅雨潭》)。毕竟还是书生本色,后来,他创仙岩书院,竟选址在梅雨潭边,授业几席之间,坐揽水光山色,朗朗书声,泉石瀑布,一齐响彻,好一派清净出尘的林泉风致。
实在地说,梅雨潭的闻名,主要还是朱自清的散文起的作用。谢灵运、陈傅良等古人,虽有咏梅雨潭的诗作传世,但都还不算脍炙人口的名作,而近代朱自清寥寥数百字的散文,删繁就简,只写梅雨潭的“绿”,且写得鲜活灵动,充满诗意画境,加之多年来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的传播效应,影响当然就深远了;以至于我们这些中年人,依稀能摩挲它的遗韵、追溯它的光影,回味它的姿采呢!
山腰处的那座“自清亭”,想必专为朱自清先生而设。他和梅雨潭是没法扯开的了,因为梅雨潭的精髓,全被他的一支笔写尽了;他写此文的时候,是1924年,而我首度来到梅雨潭边,已是80多年以后的2011年了。像是寻梦来了,寻那深湛的、透着可人的绿意的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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