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在迅速衰落着,有关童年的记忆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蜂拥而至,迫使我拿起笨拙的笔。
记忆中最清亮欢快的莫过于那条傍村而过的小河了。那时的小河有丈把宽,河水缓缓流着,像闲庭信步的妇人,偶忽有石块挡了去路,它也不恼怒,而是缠绵地绕流而过,也许会有个回涡,却更显出了它的妩媚,像极了人的酒涡;河水清澈见底,河里的沙石、水草、小鱼历历在目。夏天是小河一年中最富有生命力的时期,那时两岸青草如茵,各种野花争相怒放,妩媚中的小河便透出了几分妖娆;如果不是看到河岸边那些不规则的碧绿的菜畦,以及菜畦里红红绿绿的瓜果,真以为是到了仙境。
每到这时,我便端着脸盆或提着小篮子,里面放几件衣服,邀上一二小伙伴到河边去洗。先选一处水深的地方,支起一块石头当搓衣板,然后坐下,脱掉鞋子,把双脚放在清亮的河水中,任那河水从脚背上滑滑地流过,有时小鱼会误以为是石头便钻到下面拱拱,这时我就惊叫着跳起来,待小伙伴们笑够了才又重新坐下;洗不到两下,又有其他的小伙伴打开了水仗,于是我们便不约而同地玩起来,有时把水撩到了大人身上,他们就笑着骂我们几句。玩开便什么都忘了,不到大人喊我们回家吃饭是绝对不会停止的,那时也不管衣服洗净了没有,胡乱塞到盆里或篮子里回去了,大人也不多说什么,只说:“见水三分净,不洗懒痨病。”那时竟有点期待洗衣服,没有脏衣服自己就在土里打个滚。每当洗衣服时渴了,或者去其它地方路过小河,我都会掬一捧河水来喝,甜甜的,凉丝丝的,后来才知道用沁人心脾四个字来形容更合适。河水很干净,人畜都能饮,我们也很自觉,从不向水里吐唾沫或撒尿,传说河神老爷知道了会割掉人的舌头或小鸡鸡的。天太热了,我们趁中午大人休息时跑到河里去洗澡,洗掉一年来积攒下的污垢。走时我们在村里故意大声叫着同伴,意即告诉那些男孩子们今天的小河属于我们,他们去时也一样。河里有大人拦挡的现成水池,不深。我们一个个脱得净光,享受着难得的露天浴,也有的人胆子小不敢进去,我们就像抬树木一样把她扔进去,我们欢快地泼着水,时不时把一个人摁到水底,让她喝一口水,看她满脸通红地咳嗽着,其余人在一边则抱着肚子笑,在我们看来比现在傣族的泼水节有意思多了。虽然我们走时用大声告知了那些男孩子,但有一些厚脸皮的人还是会去偷看,被发现后我们群起而攻之,凭借尖利的嗓音加上最恶毒的话再加上他们祖宗八代,一般就把他们吓走了,走了也就走了,我们不会记仇。
小河静静地流淌着,永不疲倦,它灌溉了村民们的菜园,它灌溉了我的童年。但小河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每逢下大到暴雨,河水便在顷刻间涨高,把几丈宽的河床塞得满满当当,往日的洗衣石冲走了,如茵的青草淹没了,就连离河床较远的菜园也冲毁了,它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那隆隆的声音像炮火,让人生畏。只要大雨一停,我们还是会迫不及待地奔向河岸,浑浊的河水涌涌而来,卷着泥沙石块卷着枯枝败叶卷着动物的尸体,河水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丑极了。狮子般的河水往往给人造成伤害,一次它冲走了养蜂人的蜂箱、蜂蜜及所有日常用品,那个中年男人站在河边呜呜哭泣,最后还是善良的村人给了些路费让他回家。我们不管这些,每当看到河面上漂来一只箱子时就高兴地拍手、尖叫;不仅箱子,有时还有大南瓜、大北瓜之类,甚至有一两只在河边觅食没来得及逃跑的小鸡或小猪,每当这时大人们也跃跃欲试,想把那好不容易长大的吃食捞回来,但也只是望河兴叹,没人敢去冒险。我们更不用说了,父母死死拉着我们的胳膊,就是不拉也没人敢下去。这是夏天最后的狂欢,洪水退后的小河依然浑浊,河床上到处都是淤泥和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杂物,这时的小河就像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气喘吁吁、面容疲惫。那时我们将不再去洗澡或洗衣服,河边出现了暂时的宁静,小河在宁静中修养生息。
冬天一到就打破了小河的宁静。那时的冬天异常冷,常常能看到家家屋檐下挂着一个个冰溜子,细如木筷,粗如擀面杖,就像屋檐长了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可是我们的美食,就像现在的孩子吃冰棒一样;只不过季节不同,他们一般在夏天吃,而我们只能在冬天吃,季节不同感觉也就两样,夏天吃解热凉爽,冬天则越吃越冷,只吃到浑身打颤牙齿格格响才作罢。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围着头巾,但仍挡不住那刀子般的北风,呼出的气一会就在刘海上结成了冰,小脸红红的却冰凉像铁而且总是皲着,小手上总有无数的裂口伴着丝丝血迹,脚上迟早有青紫般的冻疮,回家后把脚使劲往火里伸,有时袜子都烧破了,脚还没有知觉,等到暖和了脚又痒痒不止,冻疮直到来年春天才会好转。老人们说一年冻年年伤,似乎是这样。接下来,碗柜里的碗冻住了,酸菜缸冻裂了……“冻死了,冻死了!”大人们呵着手、跺着脚说着。只要冻不住门,就锁不住我们的脚步;只要冻不裂大地,就封不住我们的欢乐!河面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冰下的河水在哗哗哗地流着,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响亮,仿佛在召唤着我们。我们心有灵犀,便夹着木板、带着绳子、穿上平日里鞋底最滑的鞋来了,来享受这一年一度的滑冰盛会。有的站着滑,一滑滑出几丈远,想停也不停住;有的坐在木板上,双手向后一用力就滑走了,如遇冰面上不平就会造成板人分离局面,往往是板在原地,人则摔出去好远,得费好大力才能爬起来;有的则做成雪橇的样子拉着玩;有的干脆就躺倒在冰面上,让人拽着胳膊玩。你碰了我,我撞了你,在冰面上摔成一堆,有时冰面负荷太大,就会裂开下沉,跑慢的人就会掉到冰窟里去,鞋湿了,裤子湿了,爬起来继续玩,也有人冻得受不住回家换了衣服再来玩。直到太阳西沉,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这时才感到衣服里外都是冰凉,手指冻僵了,脚早已没了知觉,即便如此,我们明天还是照样去玩。滑冰成了冬天最大的娱乐,如果再下场铺天盖地的雪就更好玩了,我们一般会持续到天气转暖冰雪消融之时。后来到了城里,曾经去滑过旱冰,那里有灯光、有汽水、有各种吃食,但没有真冰的那种冷气,没有冰下流淌的小河,便觉一切索然无味,以后就再没去过。
我留恋着小河,回味着童年,然而一切都变了,在我上学之后。世世代代靠挑井水为生的村民们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家家户户都装上了水管,吃上了自流水(我们村的水不用电,全靠山上的压力,所以叫自流水。)。家里有了水管,洗衣服不再去河里洗,洗澡不再去河里洗,就连菜园也不再开在河边而在自家院子里。一切都方便了,一切都不在了,孩子们不再期待洗衣服,而是坐在电视机前终日看电视;孩子们不再期待冬天的滑冰盛会,因为冬天的小河早已不结冰,小河从此陷入寂寞之中。小河明显瘦了,是因为欢乐的消失?还是因为自流水分流?或许兼而有之,亦或都不是;现在的小河尽失昔日风姿,河床裸露着,上面布满了杂物,河水带子似地蠕动在巨大的河床上,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命若游丝,听村里人说这一切均源于附近煤矿的开挖。每次回家,我都能听到小河的呻吟;每次回家,我都能从小河的呻吟声中听到它的哀诉;每次回家,我都能从小河的哀诉中看到它的未来;每次回家,我都在小河的未来想像中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村人遗忘了它,时代辜负了它,村名——碾河将名不副实,村名——碾河将作为一个巨大的空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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