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撑起一根带铁勾的竹杆伸向空中,约是要去勾摘头顶那朵云了。立在院落的香椿树下,随着三弟撑起竹杆的方向把眼光抬向树冠,一片飞着云朵的晴空被香椿的芽叶遮掩,青白相间,如一块展开的花布。这时“咯喳咯喳”的剪裁声从树冠传来,我都说不准三弟的所为,是在给香椿布设劫难、实施灭顶之灾,还是在为香椿剪裁季装。
我弯下腰,拾捡着一丛一丛自树冠落到地面上的椿芽。芽的浓香一股股扑入心脾,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椿味浸染统治,成为春天的俘虏。
在家乡的村落,正当春时,各种草树萌芽拔节,初发嫩绿。村人的鼻子被草树萌芽的味道牵拽着,他们提着篮子、编筐等容器,扛一把镢头或带铁勾的树秆(村人称脑勾),在他们熟悉的沟边岸头、坡地山涧,来来回回搜寻扫描。那些个对日常疾病有些疗效的药草,那些个对日常饮食有调味充实作用的树芽甚至花朵,都会被采集摘取去。对有疗效的药草,他们极细致地分类筛选、晒干收储,以便身体遭遇头痛脑热等小病时服用;对可用作填充肠胃的草树浓芽,经过蒸、煮、调、拌一番料理后,一日三锅的碗里就有春色有了春味,身体里有了季节的通彻渗透。然而,那独特的浓郁的香椿像是永久地寄生在肠胃里,霸道着味道的首席,每每回味总先是它。
儿时的春季总是空荡荡的,粮屯、面缸空荡荡的,哗哗作响的沸锅空荡荡的,咕噜乱叫的肠胃空荡荡的。拿什么来填充?那一树的萌芽嫩叶,一地的花花草草,无辜被村人盯上,他们像遍尝百草的神农,冒着中毒的风险试吃,确定无碍后肠胃大开。出家门口是一十字路口,一日三餐大家必在此吃饭聊天,村人称“饭市”,说话间常有人一手端碗一手端盘走过来,专门插到人多处,碗里的大米白面偶尔有之谁也不可能去挟一筷子,哪盘“就吃”(也即是小菜)大家就不客气了,三下五除二几筷子下来所剩无几,就会有人品味:还是人家调的香椿有味。端过来香椿的人很会顺势:大伙觉得可口,俺下顿再给你们端一盘。味道成为往事的一个记忆容器。眼下,很多的城里人往乡野奔赴,采挖野菜,其中不乏有人真正是为一种乡村情结而往回。
家乡的一个村落藏在远山,久未人识,偏偏在春季时,一坡一沟的香椿禁不住暖风拂弄,萌芽生香,借着风将味道传入山外。事情来了,先是当地豪门官员上门来采购讨要,自己消享,之后又把香椿当作礼品到处奉送,连皇宫里的人都吃得上瘾,毫不客气地把香椿列为“贡品”。那一坡一沟的香椿树一下子身价陡增,成为香蛋蛋。只是苦累了香椿树,他们一茬茬长出来,有些还没有充分展开,便被扒去,落得体无完肤,痛彻心扉,像是谁从她的怀中掠去了正在吸吮乳汁的幼子,“扑达扑达”的眼泪淌湿全身。这样痛苦的代价,换来的是一个特产品牌——xx香椿。盛产香椿的村落,若有客来或探亲访友,总会以香椿待客馈赠。送者自难感知香椿之痛。倒是香椿胸怀宽量,为了两相成全,忍痛割爱,借着春势长了一茬又一茬。
同为椿族,从春到冬,无人肯动它一片掌叶。苍老的桑树至今对它还仇怨满胸。这已是它们年轻时的事了。桑说:“那次王郎撵刘秀撵得无处躲藏,刘秀急中生智爬到茂盛的枝叶里,跟虫子似的贴到我的身上,躲过了王郎的刀剑之灾,刘秀做了皇帝后,处于感恩之心要封我为树中之王,可恶的刘秀手下办事不力,传口喻时错把椿树这厮当成了我,把椿树封为树中之王,你说这急不急人!那椿树也是揣着明白装湖涂,窃取功名,小人之举呀,就该臭名昭著!”
听了桑树的冤屈,才懂了那椿树独立在那儿,原来不是什么所谓的清闲悠哉。它的每一片叶子上都承载着千古骂名,每一天都在承受着世人的谴责,枉对一身正直之躯。听老人们常说,那椿树满身臭气,内心虚空,一般人家修盖房屋都不选它。做了亏心事,落了个千古罪名,该受报应!难怪家乡人都称它为“臭椿树”。
倒是满身香溢,被人扒了一茬又一茬香芽的香椿树,招人待见,让人生敬啦!不知道它的所为能不能为椿族正名增辉,但它却在这个季节独特地呈现着。宋代苏轼曾在《春菜》中写道:它如吾蜀富冬疏,霜叶露芽寒更茁。以此来赞美香椿历苦寒奉献青春的精神品质。对香椿有着特殊情结的金代诗人元好问,在家乡山西忻州时就植椿为林,视香椿为美味,客居林州黄华山时,不仅自己亲手种植香椿,还传授附近山民种植技术。他曾诗云: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想是近山营马少,青林深处有人家。
春林深处,南坡之上,明媚春光里藏满诗情画意。我家乡的那个地方,那个沟坡那处庭院,又一茬的椿芽爬上了枝梢,它以顽强的状态准备着推举着,把独特的自己奉献给这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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