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说春天是一则谎言,饰以软风,饰以杜鹃,那些偶然红的花,偶然绿的水,还有蓝天,芳草,都是骗局,是在开空头支票,到秋晚醒来时,才会发现又被骗了。
我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宝石般蓝的天,雪花一样白的云。可有时,我的眼睛会被心迷惑,心情不好时,我会认为灿烂的阳光是毒日,心情好时,我会把阴雨连绵当做一首首美丽的诗。
所以我有点相信春天是一则谎言, 因为我的心迷惑了,首先蒙骗我的是那些诗人、文豪。
贺知章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骗人的。春天的风,轻柔,和煦,吹绿了山坡,吹绿了田野,吹开了百花,吹醒了万物,带着草木的清香,带着崭新的希望。如果春天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春风就像母亲的眼光一样柔,就像母亲的手一样轻,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暖。剪刀是不会带着柔情的,剪刀剪不出这满眼的碧绿、嫩绿,浅绿,剪不出万紫千红的颜色,如果是剪刀,这该是多么神奇的剪刀啊!
志南诗:“沾衣欲湿杏花雨。”这不是骗人的是啥?春天的雨总是让人难以忘怀,春天的雨是有情的,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绵绵不绝,短则数天,长则十天半月,有时如雾如烟,似丝似纱,有时也大雨如注,雷电交加,风雨声里,能听到河水的欢歌,能听到竹笋破土而出,能听到种子的萌动,能听到幼芽的抽动,风雨声里,池塘盈满了,河水丰腴了,泥土都湿透了,衣服怎么会只是“欲湿”呢?
张籍说:“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这难道不是骗人的么?春季里,我在火车上也看到过长江一泻千里的绿波,它给我的感觉只有一闪而过的壮观,大江东去的苍凉。我记忆中的河水是那么的清,那么的绿,绿得像流动的碧玉,清得一尘不染,岸上有绿树,有野花,上面有蓝天,有白云。天空,绿树,野花倒映在清粼粼的水面上,让河水里有白,有绿,有艳,五彩纷呈,变幻莫测,还有几只可爱的鸭子,在河里嬉戏,揉碎一河翡翠。记忆中的池水像一块泛着绿光的镜子,清澈透明,池中,谁家孩子遗下的纸船,追逐着散落的浮萍,岸上,数树吐艳的桃花,挑逗着对对彩蝶,人在水边走,如在画中行,暖风轻拂,水波涟涟,让你的心也微波荡漾,此水此景岂是单一的绿色染料所为?记忆中刚出水的莲叶,倒是如铜钱大小,不过没几天就会大如拳了。
还有更离谱的呢!比如“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些话要么夸张,要么无中生有,是诗人糊弄人。
就连我最敬佩的朱自清先生也说这种骗人的话:“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笑着走来。”春天是小姑娘,还笑着走来,谁信啊!
和风,细雨,断桥,流水,油纸伞,是江南春天永恒的主题,可那深深的雨巷里,何曾见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撑着雨伞,踏着青石板,款款而来!只有那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巷深深的寂寞,网尽一春心事,最后化成一江绿波,蜿蜒东去,那一刻,我被骗得好苦!
我知道诗人文豪蒙骗了我,春天本身也是一场骗局,可我却乐意被骗,乐意被春天骗得眼花缭乱,骗得如醉如梦,我宁愿在春的怀抱里醉生梦死。
春天一到,我的心就会蠢蠢欲动,迫不及待,想一亲芳泽,春天就像久别的情人,虽然明知她的容颜,她的头饰,她迷人的花衣裳,都是骗人的。
找一个晴好的天气,我就出发了,怀揣喜悦,怀揣期待,去野外 。
江南的春随处可见。阳光软绵绵的,风也软绵绵的,就连我的身体也软绵绵的。桃花溪的水开始丰满起来, 喧嚷着,欢笑着,伴着树影草香,一路向东。栖凤山换上了翠绿的新装,山上开满了鲜花,有梨花,有桃花,有迎春,有映山红,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花,一朵朵,一团团,一树树,争奇夺艳,竟相开放,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像云,黄的胜金。花丛树影里,有蜜蜂嗡嗡,有彩蝶翩翩,还有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他们饰以笑脸,饰以丽衣,稍不留神,我就把他们当成了另类的花。
在山的偏僻处,却有一枝粉红色的花,孤零零地开着,羞赧地迎着阳光,仿佛在悄悄地等着去年春天那只淘气的蝴蝶。
我不忍心看花,因为花太娇艳,一看到花,我就会想起红楼梦,我就会想起林黛玉葬花的情景,还有那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我不忍心去想象这一春万紫千红的梦,或三五日,或数十日,就凋零,就支离破碎。
我更喜欢看那树叶从黑褐色的枝条上绽放,还带着阳光的嫩色,更喜欢看那嫩芽从泥土里冒出来,头上还顶着种子壳的帽子,这一切,能让我振奋,能给我生命的启示,能给我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
你看, 仿佛变魔术似的,山坡,田野,河岸,路边,各种各样的野草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就连石头缝里也能长出一棵弱弱的幼苗,怯怯地摇着春风,车前草,马齿苋,苦菜,猪婆草,一棵棵,一丛丛,绿茵茵的,惹人怜爱,还有那青青的苔藓,躲在树荫里,毫无约束地漫延着。
那绿油油的麦苗,像一块块绿色的地毯,那娇艳的油菜花,像一匹匹金色的绸缎,黄瓜叶爬上了架子,蚕豆花吐着芬芳,竹笋闷声不响往上窜,最惹人的是桃花溪岸上那两排柳树,垂着无数嫩黄色的枝条,在和风里摇曳,摇得人心里痒痒的。
这时我才深深体会到了“春”的含义,看着这满眼绿色,我有点隐隐伤感,我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只是无法接受,这遍地的绿叶,有一天,会变成枯黄的蝴蝶,飘落成泥,虽然那是秋天的故事,已经和春无关。
我不知该如何去形容春天的鸟儿,我在春风里呆了这么久,鸟儿的叫声从没间断过,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有的高亢激越,有的婉转悠扬,我对鸟类的认知有限,只知道那浑厚带点苍凉的声音是杜鹃,山雀的鸣叫急促清脆,燕子不太喜欢叫唤,只是偶尔飞过田野,忙着捉虫子,长尾巴的喜鹊却闲不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仿佛有说不完的高兴事。
江南的春太美了,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美得像谎言。
也许是落了很久的雨,阳光显得特别的亮,天显得特别的蓝,云显特别的白,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满足很容易慵懒的,我很舒服地在坐在草地上,心安理得、惬意地享受着这些大自然的恩赐。
远处,是大片的农田,五六块秧苗,三二畦菜花,一角红墙若隐若现在翠竹丛里。
路上走来几个小孩,他们嘻戏着,玩闹着,他们天生有一颗好奇的心,看到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他们会激动好一阵,看到一条小虫子,他们会大呼小叫,看到鸟儿从天上飞过,他们会兴奋跳跃,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张着甜甜的笑脸,天真烂漫,充满生气,充满活力,就像这生气勃勃的春天一样。
少年,就是人生的春天。
“叔叔,这是什么花?”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花走到我身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
“这叫迎春花。”我说。
“啊!迎春花,谢谢叔叔!”小女孩拿着花,笑着跑开了。
“叔叔!”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我蓦然一惊。
童年遥远的记忆里,我也和她们一样贪玩,一样调皮,一样的天真,春暖花开的日子,一样有着和风的四月,我牵着那只花蝴蝶风筝,在草地上,尽情地跑啊,尽情地跳啊,笑容和阳光融为一色,父母说:“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没想到,不知不觉我已长大成了“叔叔”,是父母像那些诗人一样骗了我吗?或许年少也像春天一样只是一则谎言。
我的童真呢?我的美人鱼呢?我的青蛙王子,我的纸飞机,我明亮的眼睛,我乌黑的头发,我光滑细嫩的皮肤呢?就像站在瑟瑟的秋风里问秋山:你的绿叶呢?你的繁花呢?你的春色你的暖风呢?
温暖的阳光下,我有点怅然若失,我被春天染绿的心情竟有些湿润了,风儿轻轻地在我的耳边说:“现在你眼里看到的一切,是美的,也是真实的,但无论多美的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离开,有些再也不会回来,比如,到冬天你就不会认识我不会喜欢我了。”
回去的时候,春色依旧,我的心里好像多了一点东西,沉甸甸的,让我的脚步更加踏实,不再飘浮。
从野外归来,我是越来越相信春天是一则谎言了,一则美丽的谎言,我却甘于被骗,而且是用一颗虔诚的心,因为它让我懂得了:爱春,更要惜春。
春天是一则谎言,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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