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棉花
你想起你写过的一篇文章《梦到天涯》,你有时羞愧。你用了极其轻缓的标题来解构棉花的沉重。你本知道,棉花不是花,是繁殖,是养育,是图腾,可是你这样轻巧地阐释,你感觉到轻薄。你为之抱歉。
披霜沐露的棉花,站在雾数难调的岛上,淋湿了田野,它从黑夜站到黎明,它把四季站成岁月,可是,它觉得还不够,它把庄稼站成生老病死的生活。它把形而下站成形而上。
棉花,等同于村庄。庄稼,等同于生活。
你有了信心,在棉花的纸页上,你用一生来参悟神谕的瞬间,你认为值得。
二、芦苇
浩淼的长江,密匝的芦苇丛,树林,堤坝,田野。你回到你的村庄你的岛。
返回的路程却比出发的路程短暂、容易,你知道这不是返乡。石头缝隙间偶尔一丛芦苇,稀松、散淡、枯槁,承受着江风的不能承受之轻,改版你的记忆。你陷入了恍惚,儿时的芦苇丛不仅仅是抱成团的植物,还有身挨身编织的隐喻,你最早的宿命感是从惊恐开始的,而最早的惊恐正是起始芦苇丛。
芦苇丛每年都要在暴涨的江水里消失,每年都要盘亘从上游冲击下来的尸体、腐烂物,你并不感到可怕,相反,你把他们打捞上来,确认不是熟悉的人和物,会把他们还给长江,曾经的耻辱、灾难、仇恨、贫困、荣耀、幸福、不幸……全部被死亡流放,水流抽空、放逐他们,遣送回乡,你在心中姑且把长江当成摇篮和坟茔,它们作为终极,那么相似,收容回家的肉身,指向奔赴的灵魂。他们被长江运送到离天堂不远的地方,你很早就被村庄人这样安慰。
但是,你的恐惧在江水退潮后诞生。你和伙伴走失,在你从坐着的芦苇篼上站起时,你发现一个骷髅,白森森的,坚硬、冷酷、阴森,空洞的眼神如吞噬的嘴巴,一下子就撕咬了你的胆量,你趴在地上,爬着离开芦苇丛。而骷髅却缠绕你意识的枝桠,在你颤栗的瞬间,扇动翅膀,在蒙昧的心灵上日夜拍打。
昏迷。惊叫。冥想。脆弱的孩子。你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你渴望有一场大火焚烧给你恐惧的芦苇。大火真的烧起来了,在你祖母的坟墓上,全部是芦苇,坟墓居然在江水上堤坝下。每年的祭祀,鞭炮和烛火都被浩荡的江风引爆熊熊大火,在芦苇丛上燃烧,稀里哗啦——绵延不绝,火光照亮了树林。你感到水般的透亮,澄清。
你多年的恐惧突然破解,芦苇下的生命衔接了水与火,不过,你被幸运地推到遇见的瞬间。先验试炼你的心灵,灵魂的流放地,正是它的栖息地,生长于死亡之上的芦苇获得年年新绿的机会。
从芦苇开始,你的脚步注定了出发,它的漫长,无与伦比。
三、茶
你在长江边沙滩游玩,和几个同学比赛扬沙子。一把沙子飞散,朝着你的眼睛扑来。你双手捂住脸庞,大声哭喊:“我的眼睛瞎了,你们赔我的眼睛。”
一路哭着回家,眼泪吧嗒吧嗒地不断流淌,也许眼泪带出一些沙子,但肯定还有顽固的沙石隐藏在眼眶里,伺机和眼睛作对。到了家里,你不断叫嚷,我的眼睛进了沙子,很多沙子,可能要瞎了。
祖母用清水洗了眼睛。祖母找了父亲(父亲是镇上医生)留在家里的白纱布,逼去祖父茶缸里的茶水,把茶叶包在纱布里,再在清水里浸泡。祖母翻开上下眼皮,捏着包了茶叶的沙包很仔细地走过。晚上睡觉前,又重新用纱布包了茶叶,仔细清洗眼睛。祖母看着红肿如桃子的眼皮,要你闭了双眼,把茶叶敷在你眼皮上,保证,明天你的的眼睛比以前更清亮更好看。
茶叶去垢,还能活血消肿。被水淹渍的茶叶,它吸收了水,然后再释放一种清洁人眼眶、平服红肿眼皮的元素。茶让你从小就觉得亲切。
菜园里有一排茶树。那是一排矮小的灌木,一年四季绿着,蓬勃着枝叶,到了春天,摘了它们发的嫩芽炒熟了泡水喝。你家的茶叶除了平常待客时用,此外,几乎是祖父治疗哮喘的常药,祖父用把茶叶掺和在红糖里熬糖水喝,祖父哮喘厉害时,祖母就用茶叶煎鸡蛋救急。有一年,父亲在春节前去堰糖挖藕,不小心凉了肺,祖母每天用茶叶和姜一起熬红糖,父亲连着吃了两天,就康复了。
许多年后,你到一个茶乡参加茶叶笔会,认识了真正的绿茶。茶乡在海拔千米的高山上,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路都是盘着山生长的茶树,而所在山脉不同,品种也划分更加细致,水仙冲毫、珍眉王、坤芳虎狮茶、白鹿庄绿茶等等,时令不同,茶叶也分出等级,芽茶、明前茶、明后茶等等。茶树沿着山脉所向披靡地站立,茶乡是名副其实的茶乡,几乎家家种茶,制茶,而茶乡的绿茶在当地温润的山泉水的浸泡下,更是清甜淳厚,色泽清澈照人,袅袅的热气中,针尖般的茶叶浮起,稍稍展开了叶子,又沉落,在半路完全恢复了叶子的模样,最后软软地趴在杯底。你明白了,绿茶叫细茶,而你岛上的茶是粗茶。粗茶清洁过你的眼睛,父亲的肺部,还养过祖父的气管与胃。
粗茶淡饭,你重新掂量村庄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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