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是个种田的农民,没有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可在我的心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一)
那是个晴天,高远的天空飘着洁白如纱的云朵。阳光还很辣,热烈地舔着散落在小路上的稻草,发出细微的声响。收割庄稼后,父老兄弟们还顾不上松口气,就接着犁田播种油菜。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飘荡在空旷的田野上,悠长而响亮,一声声飘向大山那边。
村子对面的山脚下,有块四四方方的干板田。窄长的田埂上,几朵叫不出名的野花在凉爽的秋风中摇曳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田边的一块光滑石板上,稳稳当当地放着一担水。那水,是从村头半山腰的古井里挑来的,清澈而透亮。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头上顶着一块帕子,手里提着一壶水,走几步就弯下腰往田里淋几滴水,滋润干裂的泥土。那几滴水,刚落在地上,散成一个圈,眨眼就不见了影子。饥渴的泥土就像一个贪婪的婴儿,长大嘴巴吮吸,嗞嗞响着。妇女后面跟着膘肥体壮的大牯牛,它弓着腰绷直后腿,拉着沉重的犁铧,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声中一慢慢往前挪动。犁田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他双手用力压着犁柄,瘦弱的身子往前倾斜。干板田像石头那样坚硬,汉子时而低头摇晃犁柄,时而抬头扬动皮鞭,硬涩的土块被缓缓地翻倒在犁铧的两边,细碎的干土随即飞扬起,犁田的汉子如在硝烟中艰难地前行。热辣的阳光,扎在犁田汉子的脸庞上,额头上的汗珠,如溪水般流淌。汉子一直用力扶着犁柄,腾不出手去擦一把。他吆喝着牯牛往前赶,那响亮的吆喝声夹杂着生活的酸甜苦辣。犁完地把牛赶到地头,汉子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眼前浮想出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那金灿灿的油菜花仿佛接出来饱满的籽粒,好日子就像在向他不停地招手。
淋水的妇女,拉犁的牯牛,犁田的汉子,像一幅优美动人的油画,在田野上起起伏伏,一点一点飘进我的记忆深处。那淋水的妇女是我的二奶,那犁田的汉子是我的二爷,他们在脚下的那片土地上,抛洒着汗水,收获着希望,走过了一个个春秋冬夏。
(二)
二爷是个种田的农民,没有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可二爷会唱花灯调子,还会讲好多好多古老而神秘的故事。在我的心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二爷家的祖屋前面,是一块铺着石板的院坝。院坝的角落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梨树,树枝密密匝匝地向四周伸展,像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伞。宁静的夏夜,树叶在习习凉风中沙沙响着,大人们三三两两来到梨树下,热火朝天地摆起了龙门阵。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在院坝里玩起了各式各样的游戏。我们玩累了,就围在二爷的身边,缠着他讲故事。二爷性格温和,古铜色的脸庞上时常挂着慈祥的笑容。他喝了口茶,眯着眼望着我们,摸了摸后脑勺,比划着动作讲起了故事。二爷从来不讲鬼故事,怕吓着我们这些小孩,他给我们讲《哪咤闹海》、《罗通扫北》、《杨四郎探母》。我们上学读书后,二爷给我们讲得最多的故事是《蒙正赶斋》。他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挺着身子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读书人叫吕蒙正,住在古庙边的一个破窑洞里。寺庙里的那些和尚,饭前就会敲响大钟,吕蒙正听到钟声后,就赶去寺庙里吃斋饭。时间久了,那些和尚就想羞辱一下吕蒙正,故意在饭后敲响大钟。吕蒙正听到钟声后,像往常那样赶去寺庙吃斋饭,可什么也没有吃到,在一群和尚的讥笑中饿着肚子回到了破窑洞。从那以后,吕蒙正刻苦读书考中了状元,后来在朝廷做了大官。二爷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这个故事,他是想告诉我们一定要珍惜时光,像吕蒙正那样用功读书,长大后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
只要二爷有空,他就会坐在梨树下给我们讲故事,我就是听着他讲的那些故事一天天长大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些夜晚,月亮很圆,星星很亮,夜风很柔。出门打工后,二爷家的那棵大梨树时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很想回到日思夜想的山村,坐在二爷的身边,听他讲那一个个百听不厌的故事。
(三)
堂叔考上中专那年,我们村里遭遇了百年一见的旱灾。
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像火球无情的炙烤着大地,庄稼失去了生气,一天天枯萎,一天天灰白,一天天枯黄。只有山崖上的那一丛丛芭茅,还是那样苍翠,在烈日下依旧摇摆着狭长的叶片。村庄沉浸在悲哀之中,愁苦写在父老们的脸庞上,他们蹲在村口的大树下,忧愁地谈论着眼前的灾情和来年的生计。愁眉苦脸的二爷站在他家的梨树下,烦躁不安地抠着树皮,他想到了求雨。天旱无雨,村里人想着求雨,那是老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习俗。
一条肥大壮硕的黑狗,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副担架上。两个腰圆膀粗的汉子,抬着大黑狗跟在二爷的后面,我们一群小孩在后面看热闹。大黑狗蹬着腿拼命挣扎,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嚎叫,引来了更多的狗,别的狗也跟着叫,一个村子只听到狗叫声。二爷他们抬着大黑狗来到村口的第一户人家,二爷抬起头,一脸虔诚地望了望高远的天空,咂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用力咳嗽几声,扬着脖子大声喊:“抬狗求雨,抬狗求雨哩。”主人家的大门虚掩着,主人早就站在大门背后,端着半瓢水等着二爷们的到来。听到二爷的呐喊声,主人拉开大门,慌忙端着水出来,把水狠狠地往大黑狗的身上泼去,一边泼一边喊:“家家门前下大雨,家家门前下大雨!”二爷他们又抬着湿淋淋的大黑狗,往下一户人家赶去,一群人一直忙到晚饭过后,二爷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喊叫了。
那晚,二爷坐在梨树下,眼巴巴地等着下雨。可山那边没有刮来一丝风,老天没有下来一滴雨,二爷蹲在地上,一声声叹气。到了最后,二爷捧着沟壑纵横的脸庞,轻声啜泣起来。是要供娃娃读书,还是要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生活把二爷逼到了悬崖边,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该怎么办呢?一连几天,二爷天麻麻亮就出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晚饭后,二爷才乘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回来,胡乱扒了两碗饭,话也不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那些晚上,我坐在二爷家的梨树下,没有看到二爷,也没有听到二爷讲故事,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没有看到月亮,我也没有看到星星,月亮和星星去陪二爷睡觉了吗?
(四)
二爷不抽烟,他闻到叶子烟的味道,呛得口水鼻涕流了出来。在山里人的眼里,二爷不是真正的男人。可谁也想不到,二爷去县城批发回来一些叶子烟,打算背到村子附近的乡场上卖。离村子最近的乡场有八里路,最远的有二十几里路,一个来回几十里,天亮出门,翻山过岭,天黑才赶回家来。可二爷不怕苦累,为了孩子上学,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去乡场卖叶子烟的头天晚上,二爷坐在堂屋里,理着一捆捆枯脆的烟叶。他把弄碎了烟叶,轻轻柔柔地放在膝盖上,像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二爷把叶子烟放进半人高的背篼里,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忙完这些,二爷蹲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闻到烟叶的味道,他就会咳嗽。听到二爷的咳嗽声,二奶躲在门背后,偷偷抹起了眼泪。尽管闻到烟叶味,二爷就忍不住咳嗽,但二爷还是每天背着烟叶去乡场上卖。
二爷为了赶路,清晨就背着几十斤叶子烟出门,他的脚步声唤醒了沉睡中的小山村。二爷的脚步声,咚咚响着渐渐远去,和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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