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故乡静静的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乡下的月亮总是那么明亮,那么干净。皎洁的月光如水般静静流淌,村庄在月光里静默着。竹木花草、桑麻荷芋静立着,家家户户的灯火已熄。似乎怕惊扰了这纯净的月色,连看家护院的黑狗白狗,也不叫不吠。月亮之下的这片宁静,美得如梦如幻般的不真实。那些烙在脑海中和月亮有关的记忆,却清晰如昨日。
月亮下,父亲肩扛铁铲,一端挑着一个竹篾戽斗,走在前头。瘦小的我跟在后头,赤着脚,学着父亲的样子横着脚板在窄小光滑的田埂上健步如飞。戽斗在我眼前晃呀晃呀,就来到了我家的田头。稻田里的禾苗正在拔节,不能缺水。村里的这一片田地高低不平,分成几架地。最低的一架只要开个水口,沟里的水就自动流进田里,抽到这架地的都是上上签。我家的稻田在二架地,得从沟里戽水。最高的三架地,得戽两次,跟城里电梯楼公寓高层的二次供水一样。
父亲用铁铲在地头垒好水坝之后,把戽斗的拉绳解开,扔给我。我抓住绑在绳索中间的两根小竹棍,站好弓步,随着父亲的节奏一抛一扯,把沟里的水戽到稻田里。水在稻垄行间慢慢地流着,我似乎能听到稻秧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戽斗里的水不断地倒进田里,拍起一片白白的水花,水花驱赶着之前的水不断地流向四方。戽水对于我来说,很是费力气。不一会儿,汗水就顺着脸庞流进脖颈,汗津津的,很不舒服。当我腰酸背痛、精疲力竭的时候,父亲及时地停下来,放下绳棒,歇一会。这时候父亲总是点上一根香烟,沿着田埂走进稻田中央,察看田里灌水情况。父亲说歇一歇,可以让水浸得透一些,有利于稻田保水。我一屁股坐在高高的田坎上,发狠说:将来非把这地给铲平了不可!
等到水灌满稻田的时候,看着父亲收拾工具,我会倏地一下心情就莫名地好起来了。回去的时候,我走前头,父亲在后面跟着。习习的夜风很快就吹干了身上的汗水,一望无垠的原野上笼着淡淡的雾气,月色朦胧,美极了。母亲在家里早就烙好了鸡蛋煎饼。我把年幼的妹妹和弟弟一个个从床上拍醒,一人分一张饼子。弟弟妹妹们两眼惺忪,却能准确地把煎饼塞进嘴里,嘴巴油亮油亮的。
有时候,待我写完作业,父亲就抱出推网,要我跟他一起去江边捉鱼。推网是父亲自己制作的:3米长左右的两根木杆立于网的两侧,呈x字型,开口大约有三四米宽,像极了一把大剪子,其实是利用了杠杆原理。一张大网就系在"剪子”的两臂上,两臂末端,父亲特地安装了两片鞋底状的木片,是为了加大木杆的重力,更容易沉没水中。
月亮之下,父亲扛着推网,我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提着桶,走在南流江边的沙滩上。江水无声无息地流着。对岸,田野、丛林、连绵起伏的山丘,在月光下朦化成水墨画里的淡墨色。三顶岭脚下丛林掩映的中学校园里,教室里的灯是亮着的。远远望去,仿佛是水墨布景上点缀着的星星。细细的沙子在脚底下发出细碎的窸窸嗦嗦的声音,村庄在我们身后随来越远,一直走到大桥下,父亲才下水。
父亲在江里推着网顺流而走,我在岸边的沙滩上跟着走。每每走上一段,父亲就用力地把推网高高抬起,举着走上岸来。我帮着掀起鱼网把里边的鱼虾、石子、水草全倒覆在平坦光洁的沙滩上。父亲继续下水推网,我打着手电筒把鱼虾拣到桶里,然后再一路小跑追上父亲。如此反复两三次,我们收获已经颇丰,鱼虾装了大半桶。父亲洗干净鱼网,我们就回家了。那时候还没有冰箱,母亲把鱼虾收拾好,就要下锅煎熟放到第二天做菜。弟弟妹妹们手忙脚乱地往灶膛里添柴火,很是勤快。熊熊的火光映得那几张小脸红扑扑的,再加上那一副副盯着母亲手中挥动的锅产,垂涎欲滴的萌态,煞是好看。每一次,母亲总会挑出一些虾子,糊在面粉糊里煎虾仔饼。虾仔饼是专门犒赏我们几个的。香喷喷的虾仔饼,那是我们童年记忆里最美味的小吃。
长大之后,七夕,月亮之下,我和小姐妹跟着村里那些未出阁的大姑娘去江边洗澡,挑七月七水。一群人着短衣短裤泡在水里的浅岸边,或蹲或坐,甚至仰卧着,任江水轻柔地裹拥着我们。洗澡只不过是个幌子,姑娘们是借着七夕的名儿凑在一起聊天而已。众姐妹就在水里敞开了聊心事。七夕的月光是淡淡的。淡淡的月光下,姑娘们就如一群下凡的仙女,快乐而美丽。泡洗得差不多了,才依依不舍得上岸,换衣服洗衣服……一切都收拾妥当,走到江心处打好最干净的水,一行人就拎着洗好的衣服,挑着水婀婀娜娜地走回去。长长的发梢还在滴着水,空气中散发着蜂花护发素的清香。水桶在钩担上晃悠悠地轻轻摆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七月七挑回的江水可以储藏安放好几年不变质。而一行人当中的姐妹们将一个接一个地嫁出去,变得跟村里边的那些婶娘一样,整天围着锅台孩子转,再也没有到江边聊天的时间了。美好的东西,总是如此的短暂。
月亮是二十多年前的月亮,月亮下的故事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如今,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样儿的江。当年的那些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月亮之下,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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