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时候,石碾在农村是很普通的。那些有车有马,吃饭不用发愁的殷实人家,外院或跨院总要盖个棚子,里边放着一盘石磨,还有一盘碾子。石磨,就是为了把粮食粒儿磨成面粉,赶上荒年寒月,特别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的年代,没有多少粮食可磨,一旁的石碾子,可就立下汗马功劳了。稻草、棒子骨,树皮树叶,酱渣子,棉籽饼......只要能充饥,什么不能碾碎呢?农家单干的时候,碾子主要自家用,邻居也可以来用。也有的碾子是全村公用的,一般就放在村边的草棚里,里面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谁用碾子的时间,就仿佛学校里的课程表,全村人家依次使用,有秩序,很和谐。
儿时的我,故乡都是盐碱土地,只能适合种糜子和黍子。这两种小粒儿粮食,不高产。农田改造以后,已经很少见到。
诗人贺敬之《回延安》中,有一句诗道:“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说的糜子,就是这种当时家乡最常见到粮食。这两种粮食,犹如“姊妹花”,大体相似。也有不同,一是颜色不同,黍子金黄,糜子,淡红,二是口味不同,黍子是粘的,可蒸年糕。糜子,不粘,有点甜。蒸出的窝头,暄腾。很可口。这两种粮食粒儿,都要用碾子,碾去皮儿,变成亮晶晶的米粒儿,才可上磨成面粉。可见,当时的石碾子关系到想乡民的生计,谁个也小视不得的。
我们通州大运河边属于京门脸子,一马平川,方圆百里,不见山石。一盘碾子,要有两块大石头,哪儿来的,那时我很困惑。听老人说,石头是从离开家一百多里的房山县运来的,碾子,要请来石匠师傅锤打,很费功夫,也很费力。今日想来,也着实令人深思,选石料,靠眼力,凿石碾,靠手艺。别看就是一盘碾子,大概从原始社会的石器时代,一直延续到公元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吧。这碾子,有着几千年的印记,石匠的手艺,也要代代相传了。
要做成一盘碾子,关键在于打磨。一块是厚厚的,直径有两米多的磨盘,一是要扁平,二是要圆,要结实。在它上面滚动的碾砣子,必须是一个圆柱体。直径半米,长一米,两块大石头都要凿出细密的条纹,深浅不一,错落有致。下面的碾盘,上面的碾砣子,都要凿眼。嵌入一个铁肚脐,就可以转动了。再安上木框,绑上木棍,一切严丝合缝,丁丁卯卯。家乡人有句歇后语:“碾砣子碰碾盘——实打实的。”(石字的谐音)我想,在久远的古代,能把这两块大石头从山里运出来,就是个奇迹。碾子的结构,结构设计得如此合理、地道,更是奇迹。我们的古代先人,真的是不简单呀。今日看来,石头碾子,很不起眼儿,几十年之前,就已经废弃不用了,如今已经难觅踪影,但它饱含着古代工匠们的智慧,记录着上千年的历史,有心人,保留一两盘,也许会是很有价值的。
记得我还不到10岁时,就和妈妈一块儿进碾坊了。我见爸爸在前面推,妈妈在后面一边推,一边手里拿着笤帚扫碾盘上的谷粒儿。碾完了,妈妈还要用簸箕簸一簸,用萝筛一筛。我见他们推碾子时吃力,就对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帮您推碾子。妈妈说:“你会干活了我就享福了。“碾子吱吱呀呀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金黄的黍子米碾出来了,妈妈说:”再磨成面,就能让你吃上年糕了。”至今,我还记住妈妈的这句话,因为不久,我在小学课堂里,学到一篇《万人糕》的课文,课文里说,吃上一块年糕,要经过好多人的努力呀。从碾子的咕噜咕噜的转动声中,仿佛在诉说着艰难时的满腹心事,我也分明感到了生活的艰难。
我曾经推了几年碾子,不都是碾米,只要能入口的东西,都碾过。在饥馑的年代,碾子显示出不同凡响的神通,我和家乡里的好多人,都该感谢碾子的不朽功勋呀。那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人民公社的大食堂散了,食堂就把玉米粒发给各家。每个人15斤。每人每天合半斤粮食,不能蒸窝头,贴饼子,就只能熬粥了。那就是用碾子把棒子粒压碎了,不用筛,就可以直接熬粥了。每个人光有半斤粮食,自然是填不饱肚子的。秋天多用“瓜菜代“种谷物耐盐碱,但是,收成不高。而且,这种粮食都有一层皮,先得把皮去掉,才能磨成面。这就要靠碾子的功劳了。那个时候,家家都要碾米。不碾米,就要挨饿了。碾子和石磨,都是让人能吃上饭的功臣。但又不同。要让石磨转起来太费力,就得用牛或者毛驴来拉。让碾子转动起来,要轻松些,人能推得动,就靠人来推,很少用牲口拉了,所以农家叫推碾子。“男人推碾,女人筛面,“不知何时,成了家乡人的村规。我在,到了冬天,就得到处找能入口的东西,让碾子帮忙变成面了。我们用碾子轧过白薯干儿,草籽儿,榆树皮,稻草。红薯梗子、棒子骨头把这些杂合面,掺进棒子面里,就能多蒸几个窝窝头。试想,要是没有碾子,该有多少人家挨饿呀。
上了初中,我就有了推碾子的搭档。他叫王庆友,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年纪大了,也需要有个伴。我们俩就结成了密友。我帮他,他帮我。虽然碾砣子很沉,我们两个个人推,也就不觉得累了。他爱古诗,从集市上,买来一本《唐诗三百首》,我们一边推碾子,一边背诗。每推半天碾子,保准能背熟一两首首唐诗。一背上诗文,就更不觉得累了。至今,我记住的不少古代诗歌,就是那时推碾子的副产品。所以至今仍然对碾子,怀有深情。
去年,我回了一趟故乡,在村里我问村民:“村里还有碾子吗?”一位老人人说:“现在全用电了,石头碾子,石磨,早就见不到了。回来的路上,心里仿佛有一种失落感。从党中央拨乱反正以来,也才不过三十几年,家乡的石器时代就彻底终结了吗?仿佛,文革时期,那些随处可见的高大的领袖雕像。家家都有的石膏塑像,怎么如今不见一点踪影了呢?谁都知道:“ 海不会枯,石不会烂,”那么多石头碾子能到哪里去了呢?在乡亲们的指点下,我终于在一个水塘边发现半截碾盘,一大半还被淤泥掩盖了。果真是世道沧桑。这半块碾盘,也许正是难得的历史遗存吧。据说,北京郊区怀柔县有一家民俗博物馆,原先那些极为普通物件,也能折射出时代的巨大变迁。再过几十年,也许成为罕见的奇货可居呢?那就要看人们的眼光了!也折射出时代的巨大变迁呀。
我只写碾子,不写石磨,就是因为,石磨只磨粮食,在没有粮食的日子里,它就闲着,眼瞅着百姓挨饿。似乎是一个有钱的绅士。可是,石头碾子,确是很有慈悲之心的。在粮食十分短缺的“三年困难时期”(1959年到1961年},就连“瓜菜代”(当时口号,意思是用瓜和菜代替粮食。)也无法可代的时候,(冬日,哪里有瓜和菜呀。)是你帮了百姓的大忙。有了你,才能让干巴巴的稻草,硬邦邦的棒子骨、红薯梗子,变成面,变成窝头,虽然难以下咽,毕竟能够充饥果腹,让人们活下来了。古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你是,活菩萨,也不为过的记忆,也记载着一个乡村农家生活发展变化的历史......
你已经功成身退了,我心里永远惦记着你!因为我永远忘不掉那些难忘的岁月。在饥馑的年代,你救了多少乡民,其中,也包括我呀!偶然想到此处,忍不住眼含泪花,信笔写下此文,也很困惑,新中国百姓翻身解放了,怎么倒挨饿了呢?不少乡民饥饿而死,社会主义就是这个样子吗?我写下此文,就是为了让晚生后辈,了解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过去,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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