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了十二胎,长成人的只有六个,父亲最大,最小的叔叔比我还小两岁,最大的叔叔过继给大爷爷,前年因为脑梗塞过世了。六姐妹当中,只有父亲和姑姑是连手兄妹,后来活下来的叔叔都是隔胎长大的。算命先生说,姑姑的八字“双抢落地”命很硬,将来能嫁个好老公过上好日子。但会克父母和下手的弟弟妹妹,当奶奶生最小的叔叔时候,已经没有勇气抚养下去,母亲说,其实是养不起,就过继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听妈妈说,姑姑十八岁就有很多人提亲,而且家境都很好,一个是矿山老板,一个是厂里的厂长。而姑父却是赤脚老师,当姑姑决定嫁给姑父的时候,奶奶骂姑姑瞎了眼睛,非得嫁进张元寨,张元寨是个穷山沟,开门见山,出门爬山,姑父骑自行车去完小教书就要骑上两小时。从妈妈的谈论中,那时爷爷奶奶并不喜欢姑父,其实爷爷的印象在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四岁的时候,爷爷就因为胃癌去世了。
我和姑父的大女儿谢瑶同年,等我懂事的时候,姑父是一个国字脸上长满胡子,不怒自威的人。姑父经常调侃说:“本来是长的白,但胡子长的太快了,所以就衬黑了。”父亲经常去姑姑家帮忙种田,也经常背我去,姑父经常给我讲古文,我一听就会讲,姑父夸奖我说,明明好聪明,等读书的时候,一定带在身边好好教。
一方水土的滋润,并没有激发姑父对大地的热爱,粗壮的手臂似乎不屑抡起锄头亲近坚实的大地,良莠不齐的稻苗预示着一年收成不怎么样。难怪,热衷于写作的姑父在插秧的时候往往会把七行插成六行,或行路全无,一有灵感了就跑回家写在本子上,姑姑说,干完活回去记不好吗,姑父高深莫测的说,灵感就一闪而过的流星,当时没有记住就跑了。撒化肥的时候别人田里绿油油一片,姑父家的稻田却因为撒的不均匀,没撒到肥料的稻苗营养不良草黄一片,倒象早熟的品种洋溢着收割的假象,撒多了地方烧的稻黄焦黄一片,像病入膏肓谁能想到是营养过剩。秋天收获的硕果在风车过滤中沙沙流向仓库,而姑父的稻谷在风车的过滤中秕谷漫天飞舞,一年的汗水与希望在金秋里随风飘零。奶奶坐在灶角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这个天杀哟,坑了我女儿哟,都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了,还不置相,整天象个癫老一样哦。”姑姑嘤嘤地哭,心里却打算冬天里怎么也得多做点番薯渣,春荒的时候有个嚼头。姑父却坐在厅堂里拉着二胡或吹着笛子,抑扬顿挫,摇头晃耳。姑姑有时候也会生气,夺过笛子摔成几截。姑父并不生气说:“现在是让你受苦了,将来出息了一起享福。”然后一个人跑到大山顶上大声地朗诵诗歌:“这里的石头呀,会唱歌……”然后砍根竹子回家,做成笛子。
姑父很喜欢看电影。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电影下乡绝对具备轰动效应的好消息,双抢季节的人们也早早收工回家,家里小孩更是在放映师傅还没到来之前,就把凳子搬到了晒谷场上,并且为了靠前的位子争的脸红耳赤。殷实人家把藏的快要生虫的番脯(南瓜)瓜子炒香,以备在看电影的时候食用。姑父便会早早捎好口信,多搬几条凳子。一到傍晚时分,一家六口就来了,隔壁的堂爷就会给奶奶说:“牛婆嫂子真是好福气呀,女儿外甥又来看你了。”奶奶便会骂起来:“走摆子哦,晚上吃什么呀?”其实也是,姑父一家六个,爸妈加我四姐妹六个,奶奶叔叔在一起吃饭,十几号人象一个小食堂,要做出这几十个人的饭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番薯渣都要蒸一小箩筐,还要去打点野菜,借几个鸡蛋,做成蛋花汤,一大盆汤上飘着几根葱上粘着几块蛋花,尽管清汤寡水却飘着诱人的芳香,叔叔几个的筷条只要一动鸡蛋,就会招来奶奶的一筷头,敲的叔叔含着泪水咽着口水,姑夫就会把碗里的蛋夹给叔叔说:“我吃饱了。”姑父看电影不一样,别人就知道哼哼哈哈的武打片杀的好看,招式精彩。姑父就会把历史背景和人物性格说一番,头头是道,分析得让人啧啧不已。奶奶却黑着个脸说:“有这个野本事有什么用。”农村的生活,贫穷的就剩下生活,一日三餐是主题,油盐酱醋柴都不全,别人砍柴是为换油盐,姑父是为了换电影票,到傍晚的时候就“永久”自行车载着姑姑去街上电影院看电影。后来父亲和奶奶分了家,当了队长,放电影的师傅都是在队长家派饭吃,钱然后去大队报销,姑父一家来看电影就在我家吃,有放电影的伴。
怕姑父是读书时候开始的,姑父没有食言,读小学一年纪的时候就把我带在身边,和他大女儿谢瑶一起读,姑父是语文老师,读起课文来有声有色,很好听,大家都喜欢听他念课文,尽管完小离我家近,放学了,我却和谢瑶一起走几个小时的路回他家,吃完饭晚上做数学作业,姑父就在旁边写文章,旁边放着一把戒尺,据说是祖上老先生留下的遗物,检查作业的时候,把门栓好,如果出错了,我们自觉的跪下,戒尺打在手掌上火辣辣的,象毛毛虫蛰了一样难受。姑姑就在门口哭:“孩子迟早都会让你打死哦。”姑父就会说:“女人家懂个屁,不严格怎么出好成绩。”早上一早,姑父就会来掀被子,可爱的被子一下子晨霜秋露暖气全无。姑父自己朗诵诗歌,我们背语文,吃饭的时候,课文背不下来就跪着背,不许吃饭。
全大队黑白电视的出现,既不在买百货的谢会计家,也不在殷实的大队书记家,而是姑父家,供销社刚来第一台黑白电视,刚好姑父家卖了头大肥猪,换来了一部黑白电视,《西游记》正在热播当中,每到傍晚时分,把电视放在晒谷场上,引来了左村右寨的人来观看,电线架子受风的影响,时不时荧屏上一阵雪花,沙沙响,专门派一个人摇天线架子。电力刚下乡的年代,虽然村村通电,却打摆子一样有一阵没一阵。停电的时候,村里的邻居早准备好了电鱼的手摇发电机。电视里不时传出孙悟空嘻嘻的笑声和老表们开心的喝彩声。我和谢瑶在屋子里做作业,但心思早就飞到晒谷场上去了,却不敢出去,着急的象只猴子,攀在窗子上,通过缝隙想知道一些电视里信息,但却黑压压的一片人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上学的路上,伙伴们讲的绘生绘色,还模仿孙悟空在树上爬来爬去,我和谢瑶谗得直流口水。有一晚上禁不住偷出去看,结果被姑父发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栓在房子里,拿起戒尺在屁股每人三戒尺,并说:“现在偷懒看了电视,以后没有出息就是想看没得看,将来出息了什么什么时候看都可以。”我们都不敢吭声,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屁股上留下了三到红印痕,肿的象黄蜂遮了一般,只能躲在被窝里擦眼泪。好在《西游记》放到《三打白骨精》就没有再播放了,听姑父说,是演孙悟空的六小灵童把腿摔断了,拍不了了。
第一批赤脚老师转正考试,姑父就考上了,语文考了九十八分,数学才考了二十二分,加起来一百二十分,平均二门六十分通过,其他老师纷纷前来祝贺,从此捧上了铁饭碗,姑父把没有长成的猪条子也杀了,大摆宴席庆祝。奶奶很高兴,一早就过去帮忙了。但没有半个月,奶奶就肝癌发作死了。姑姑“喔喔”哭的很凶,从小诉到大,寡妇婆带子不容易,丢下两个没有结婚弟弟怎么办等等。
老表都说,人走运了,挡都当不住。姑父调进了乡教办,中心小学任教,我自然也跟过去到中心小学读书。姑父开始在《江西日报》,《赣南日报》上发表文章,特别是《走在乡村大路上――记落榜高考生的乡村致富之路》,在《江西日报》头版头条发表,在县城引起不小的轰动,没到半年就调进了县委宣传部。姑父一家都进了县城。我也考上了初中。
进了县城,但生活依旧很拮据,全家大小都靠姑父一个人的工资,每到星期天就会来我家带米,并检查我的作业和学习,但小学优异的成绩并没有带进遥远的中学,严重的偏科最终没有考上能安排工作的技校,只能去上职业高中,姑父自然不再拿戒尺打人,一是整天忙于写作采访。看到我的成绩单无奈地说:“这也是受我的影响,我那妮子一样只会学语文,理科一塌糊涂。”尽管他不再打人,但我还是很怕他,其实我叔叔几个都怕,只要他发现了谁的错误,就会扯脸张嘴的一顿好训。姑姑说:“你呀也不怕得罪人。”姑父说:“如果我不为他好我才不说呢。”
姑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宣传部干几年后,回老家当个副乡长或副书记,可是有一天,县委书记找到他说,愿不愿意做他秘书,姑父说:“秘书有副乡长大吗?”县委书记说:“给一个乡长级别待遇怎么样?”姑父就很少来我家了,因为忙。
姑父太耿直了,县委书记的秘书,书记身边的大红人,要求安排工作人络绎不绝,但大女儿到现在还闲赋在家,倒是我高中毕业了,姑父说,去参军好了,结果到二十岁的我还瘦骨如猴,体检地时候称体重居然还不到一百斤,给刷下来了,姑父找到武装部长说了情面才过关。当兵的时候,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我,说一定要在部队出息,将来好安排个工作,在部队时候,因为我的字写的好,经常发表一些豆腐块,调到司令部当了秘书兼保密员,姑父很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可以转志愿兵,然后想办法提干。没有想到的是,第四年部队就在国家的“百万大裁军”中解散了。
退伍了,被安置在乡政府当新闻报道员,第二年,姑父就到乡里当了乡长,姑父感叹地说:“现在的新闻报道远不如他那个时候纯洁,现在要发表报道都要拉关系,走后门,不象前几年,只要是好文章就可以发表,凭的是本事。但姑父还是送我到宣传部实习了一年,也在他家住了一年。看到我发表的文章还不忘指导一番,当发现我用的是笔名的时候,狠狠训了我一顿:“别人写文章就是为了出名,你到好,发表了领导也不知道。”
在计划生育是国策的年代,计划生育抓的很严,技术人员很匮乏,特别是输卵管结扎术的技术人员很吃紧,计生委每年都有指标送人去医学院学解剖,然后实习结扎术,然后回计划生育服务站上班。姑父对父亲说:“让我去学医,现在搞宣传报道很难有出头日子,不如去学点技术,一辈子受用。”尽管我喜欢写作,但最终还是到医学院混了三年,结果没有学会结扎术,考的执照也是临床学而不是外科学。
叔叔几个都说,这么多小孩当中,只有我得了姑父的意,什么都安排好了。姑父听说了,倒也直白地说:“得意我是应该的,因为父亲在他最苦的时候帮他种地收割,现在我身上回报恩情。可惜岳母死的早,不然吃了一辈子苦,现在可以接过来享福。”姑父退休了,两个儿子却深圳打工,姑姑经常埋怨说:“这个乡长是怎么当的,别的乡长的儿子都在乡政府上班,我们的儿子却在打工。”姑父沧桑地说:“做什么都比从政好,儿子的路自己会走,你跟了我一辈子,老了不受苦跟着享福就好了。”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父亲总是叮嘱说:“有时间要打电话回去给姑父。”其实到现在我还怕他,准确来说是敬畏。每次过年回家都会想到去姑父家住几天,可能是从小到大粘亲了。姑父总是问:“工作怎么样,要经常看医学书,当医生是活到老学到老。”其实我没有从事医生工作有几年了,直到去年才重新当起了医生,那是因为生计。其实我一直受姑父的影响,喜欢写作,特别是从事网络文学编辑以来,有时间都花在上面,很少看医学书。去年过年的时候,去看姑父,姑父老了很多,头发也谢顶了不少,谈及工作的时候,我说:“其实我更喜欢写作,不喜欢当医生。”姑父说:“有梦想是好事,但现在写作有几个能安身立命,当年我一是爱好,二是想争口气,证明你姑姑没有嫁错人,如今你当个医生起码能养家糊口。”我感叹说:“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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