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或者黄昏我会看见一棵繁茂的大树,层层浓密的枝桠上聚集着一群群鸟雀,它们在相互地交流,讨论着即将去向何处或者今天去了何处,它们在争论在倾述,在密告他事,在期冀未来,在恋爱、交配、哺育、繁衍……似乎世界都是它们的,它们沸腾的喧闹声,淹没了周围的街区。它们朝出暮归,无论飞行多远都会回来,这是它们的出生地,有一群群亲密的同伴,它们从成为鸟蛋开始就熟悉彼此的味道。这棵大树就是一座人丁兴旺的村庄或者区域。我多次在心里发问,我的根在哪里?是祖源?那是一块让我陌生又遥远的地方,除了血液关联,草木水土一概与我无关。父亲是一粒他乡的种子,被时代之风移植在我出生的地方。
这个叫油榨沟的地方,地处皖南圩区,紧邻于水阳江的北面。水阳江是这片圩区的经脉,联通着圩区的人情和商贸。那一艘艘大铁船、水泥船掀起滚滚的波涛拍打着江的两岸,溅起的浪花滋润着岸沿茂盛的草木。载客的机舫船木质棚屋结构,配以小马力柴油发动机,似一间间移动的条形小木屋,往返于江面,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线条,宛如圩区人波波折折的生活。客舱的舱舷两边各搭一条长木板,圩区乡邻相对而坐,生活的琐碎从圩腔里漫溢而出,顺着舷窗,顺着江面,顺着围江的圩埂逶迤而去,扩散在周边每一座村庄。所谓舷窗就是船身横梁之间的间隙,若遇下雨和天寒,舱面便会扣上墨黑色的防雨帆布。那些年月,机舫船就是河道里的中巴车,人在岸边一招手,撑篙的副驾立马站起,立在船头,头戴草帽,粗布陋衣被河风吹得衣袂飘飘,手中持一条斜长篙似一柄利戟,在水中的余晖和浪逐间,颇有侠客浪迹江湖的英姿。河道里时常会有插入的围网,漂浮的水草以及缠绕其间的杂物;瓶子、裤子、鞋子以及死鸡死猪等等。这是圩区人与这条河流息息相关的混淆,至今那浓烈的水腥味依然在我的鼻息间氤氲,这是存留在我体内故土的气息。
那时叫油榨区,是宣城县相当重要一个区域。从当时的宣城县东门走二十多里的水路,下埠头,爬上圩埂下圩便是油榨街道。街道当然是十里八乡的政商中心,除了相应的公家单位,什么剃头铺子、澡堂子、铁匠铺子、篾匠铺子、五金商店以及在铺外被挂成麻花状的锅碗瓢盆、农用工具等等一应俱全;一到早市,街道埠头川流不息的船只靠岸又离去;圩埂上早已有杂沓且匆匆地脚步声,他们从广阔的乡野阡陌挑着箩箩筐筐的新鲜蔬菜、鱼虾、肉类各自涌来,热气腾腾的各式早点铺子早已等候着人们垂涎的胃,嘈杂的街道一派繁荣;把原本就很窄的街道挤成如一绺一绺七弯八拐有着无数疙瘩的麻绳一样。年轻的母亲搀着我在拥挤的湿漉漉的街道上穿梭,是一碗小刀面的味道……让我对这些已经深埋在岁月尘土里的街道有着忽明忽灭的印象。周围一张张喧腾的面孔,就像在蒸笼似的澡堂里那些模糊晃动的身影。如今,他们抽象得变成曾经抚摸过我的一双双留有鱼腥和乡土味道的手,停留在我的鼻息间。幼小的我曾经是多么的讨厌这些味道,而现在他们却在回忆里变得亲切和难以寻觅。这些景象深深浅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在混沌的岁月时空已然不尽相同……油榨街道像大树紧联其它浓密旁枝的主干,而我就像一只刚长出细密羽毛的小鸟一样,蒙昧地注视着大树浓枝密叶中那些拥挤的、嘈杂的、亲昵的鸟群,我是一只无忧而幸福的小鸟。
父亲把小小的我架在他的脖颈上,走在长长的圩埂上,年轻的父亲走起路来,裹挟着一阵风。我便会奓开双臂像一只刚展翅的小鸟一样迎风飞扬。圩埂上飘荡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有一絮一絮的蒲公英团儿和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追逐,似乎那团团的棉絮般的蒲公英,不知何时已在空中的某个角落就变成了一只只蝴蝶。时常会有三三两两的大鹅拖着小鹅在圩埂两旁的草窠间啄食,有的面朝着河流的远方扑棱着翅膀昂首大叫,我知道它们渴望像一只大雁一样飞翔。我骑在父亲的脖颈上才不怕它们,如果换成我下来步行,它们便会张开大翅膀,百米冲刺似地俯着长长的鹅颈,用旗红色的长喙凶恶地向你扑来,直到看到你狼狈而逃,才高傲地收拢起翅膀得意地甩着鹅屁股转身而去。这些狡猾的家伙看到高高大大的父亲,便躲得远远地。幼小的我在它们眼里就是一只小狗或者小猫。春天之后,河道两边圩埂的双面斜坡,便是四面碧绿地随着河蜿蜒而去的深深草壁,其间点缀着斑斓的各色野花。散开的牛和羊隐约在两岸没膝的草丛中,羊群们嚼着圩区草原的青葱,“咩咩”地叫声充满了深情以及满足,它们深深地热爱这片土地。它们是一朵朵硕大的野花,开在这片土地上。草壁里遍布着一种叫苍耳的植物,它们全身长满椭圆形的小刺球,牛羊们一拖一拖地从草壁爬上来,毛丛中粘满了绿绿的刺球,它们将其带回村庄,成为孩童们的枪林弹雨。
圩埂的背河的一面,是比较集中的村庄,圩区的村庄几乎遍布或大或小的池塘。池塘里有一两条小木船或是一种叫“腰子盆”的只能容一人小木划子,池塘里鱼群泛起波波涟漪,夏季荷花亭亭。四围是平展的田野和纵横的阡陌。那时的农屋大多是泥砖草房,物质的贫穷依然掩盖不了田园的诗意和人们对于生活的热情。作为一个鱼米之乡,盛开的油菜花和风中的稻浪,以及那些在游走在河流和池塘里庞大而浩荡的鱼群,不仅仅是一种诗意的诉说,更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执着向往和写进圩区岁月里的文化。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在寒冬腊月里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长长的河道两岸圩埂上挤满了来自十里八乡的人群,圩区的人们正在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起河”活动。河道划动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撒开又收拢的大大小小的鱼网,猝不及防的庞大而密集的鱼群,在人们的嘈杂地呼喝声中,惊慌失措地在河流跳跃在鱼网里挣扎,雾气氤氲的河道里,鱼的家园正在面对一场千军万马地侵略。我所居住的油榨中学,就是一所建在圩区里被一座座村庄包围的校园,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同事们正套着红袖章,充当着这场盛事中的秩序员。她们的任务是禁止没有捕捞资格的人下河以及在分鱼的时候实施监督。母亲是一个人情味很浓的人,况且她又在油榨街道长大,面对这些熟悉的面孔,她的这个角色有可能扮演的不是很合格,然而,油中此时已然不像一所体制里的单位,更像是圩区里一座村庄,融合在这场象征着圩区人们大丰收喜庆的氛围之中。接下来的日子里,圩区的炊烟里会弥漫着浓浓的鱼香味,而母亲烹制出的鱼味,总会令我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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