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是一句歇后语。在我们乡下老家,这个说法其实不够准确,要说“大姑娘坐轿——只一回”似乎更准确,因为已婚妇女,或亡夫或离异而再嫁,是够不上坐轿这个格的,她们多数是在黄昏后步行有人领去,规格再高些,也不过套挂大车接走了事。于是就有了句“这里是花轿抬来的”话,这是农村妇女表白自己处女出阁、从一而终而骄傲示人的话。同村的表嫂,就常常向晚生们这样讲,同时为证明说法的真实可靠,还往往再加上一句“不信你问问他叔去”,这个他叔就是我。
我为表嫂压过轿,那也是迎娶新娘用花轿最后的年代了,再后来就开始“破四旧立四新”了,接着就是席卷全国的“四清”运动和“文革"了。
那是四十六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六岁,同村的表哥十六岁,按今天的法定眼光还不到结婚的年龄,但那个时候农村“过日子”、“传宗接代”的思想很严重,心气很盛,老人们给孩子们早早成家,都想借子女婚事风光一番,而且也向人们展示自己家境客观的绝好机会。因此,那时的乡下老家,男孩子们岁数不大结婚并不稀罕,或者简单说是司空见惯。“压轿”是迎娶新娘的花轿在抬去新娘家期间,由一名八岁以下男孩坐在轿里随同抬去,不让轿子空着,谓之“压”。据说选择男孩也有个标准,主要是精明(其实我后来的经历证明,用这一标准选择我,他们是选错了),不“眼生”长相俊美好看,起码不能太丑(就是这一条,我觉得还说得过去,用老人们的话说,长的胖乎乎的像个武官)。我被选择“压轿”的决定,是老姑奶奶拍的板。今天回想起来,之所以这个决定由一个八旬的老人作出,大半是为了体现某种权威,而这种权威的树立,又大半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影响到任何事情,不像种不种某种庄稼会影响到收入那么严重。因为,当时早已当家注释的表大爷、表大娘,对于这种既无损失又轻易获得尊长孝名的决定,马上表示赞同,我们家是被人家看中高抬的,当然也很高兴,乐的捧场。就是到了今天再衡量这件事,仍可以这样说,由我“压轿”,各方都得到了满足,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迎娶表嫂的那一天是正月初六,早晨四点钟,我就被从热呼呼的被窝里拉出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我穿上新衣服。这要在别的时候,我肯定会通过大叫表示抗议的,但今天负有重要使命,一切欣然听允。几乎也就在同时,几个人凑过来嘱咐我:大小伙子了,到了表嫂家要“撑撑达达”的(意为不要害羞),不能“眼生”,人家是不会问多少话的,即使问,问嘛答嘛就行,完全用不着着慌害怕,因为随去的人虽不在身边,其实也没走远,不过在外屋坐着。还有个叫四麻子的中年麻脸男人,专门神秘兮兮的告诉我,到时候别轻易下轿,这时候为了“清轿”,他们是要给钱的,一次次地给,钱不多就不下轿!这后头的话对我才是真正有诱惑力的呢!那天刮东北风,相当于现在六七级的样子,气温当然就会很低。上轿前,老姑奶奶打开柜子,拿出自己崭新的大皮袄,让我披上御寒,实际上是把一个六岁的孩子全包起来了。实事求是的讲,当时老人家展示出自己的大皮袄,是向亲戚自己家道殷实倾向的:压轿人穿着老祖宗的大皮袄,这场面不被刮目相看,但也绝不会被轻蔑。老姑奶奶还特意告诉我,抬轿的一帮年轻人可是好逗,好闹,常常“擅轿杆”,一擅轿子就上下翻腾,遇见这个不用慌,就在轿子里站起来,轿子马上会变上下擅为左右摇,这样一来抬轿的就不好受,“擅轿杆”就会停下来。进轿后,我坐一个矮凳上。大约四点半左右光景,由四个人抬着,在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声中,向表嫂村进发了。
表嫂村离我们村十五里路,我坐在轿子里享受着十五里地的抬举,心里简直舒服极了。就是在今天,仍有“奉旨出朝,地动山摇,逢山开路,欲水造桥”的余味。但好景不长,由于起得太早,也由于皮袄内暖融融的原因大约出村不久就睡着了。轿擅没擅,不得而知。
忽然,嘹亮的唢呐声起,把我从梦中惊醒,轿进了村。听得轿外人声鼎沸,忙活的,看热闹的人一定不少。轿子七绕八转,停在一座青砖门前,两个中年妇女马上在轿前铺上红毡子,接着撩开轿帘,请我下轿。因记起四麻子的话,当然不下。于是,其中一个妇女递上一个红包,我迫不及待的拆开一看,一角钱我赶忙收起,一边拒绝下轿,于是一边递,一边拆,一边继续拒绝,如此反复,再五再六,再八再十,两个妇女表现出无可奈烦的神态。这时四麻子过来了:“干嘛呀爷们,算了吧!”两个中年妇女马上投以感激的目光。我当时很反感,心想“不轻易下轿”不是你教我的嘛?怎么又来为讨好别人教训我!今天想来,大约大约人间的事情都这么复杂,就算六岁的孩子也不能逃脱在外。于是递、拆停了下来,我趁势掏出钱数了数,一共五元。这时,陪同前去的叔叔把我抱了出来,放在红毡子上,由两个中年妇女引导进了屋。
迎接我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高个子妇女,想必是表嫂妈妈了,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冷不冷,又对周围的人例行公事似的夸奖我“不怵头”“不眼生”一番,随即让人拿出一只新瓷茶碗,一双新红筷子。表嫂妈妈告诉我,这是长命百岁碗(晚),那是升官发财筷(快)。我喜滋滋的收起了这两件吉祥物。一会儿,又有人送来一碗水饺让我吃,我也确实有些饿,就胡乱吃起来。这时,看见一女青年,穿一身红旗袍,头发高高挽起,面对北墙坐着。我想,这一定是我今后的表嫂了。一个偶然的抬头,我看到表嫂的面色很白,浓眉大眼、嘴口方正,应当说是很俊俏的,但年龄要比表哥大些(后来知道大五岁),也仅仅是大几岁,显得远比表哥沉稳的多、老练得多,这也许是他们后来过日子家务事多数由表嫂做主的原因吧,当然这是后话。这时,院内的唢呐拼命地吹,一浪高过一浪。接我下轿的妇女对表嫂妈妈说,他们吹(催)了六遍了,该上轿了。表嫂妈妈表情矜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时,表嫂突然哭起来,似乎一上轿就是新兵上战场,能不能打胜仗,心里没底,更感依恋爹娘的宝贵,因而哭,因而叫,根本无须顾忌。表嫂妈妈摆摆手,轻声说:“去吧”,表嫂马上止住哭声,没来得及看清脸上有没有泪,擦都没擦。一个中年妇女把一方红头巾盖在表嫂头上,利索的背起送进了花轿。花轿开始返程。轿子不时上下擅抖,随之而来的就是左右摇晃,如此反复,几乎全程。
光阴似箭,人世沧桑。当年选择我“压轿”的老姑奶奶早已作古,当时正值壮年的表大爷表大娘也在前几年相继过世,当年的新娘子也早已年过花甲,儿孙满堂了,在今天这个大家庭中已差不多取代了老姑奶奶的地位和尊严了。但我为她“压轿”,于她,于我,都犹如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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