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杭州看望外出打工已三年的小弟,归来时带回一盒龙井茶。“小峰知道你爱喝茶,花了五十圆钱买的。这是今年谷雨前的新茶。他一年挣不了几个钱的。我喝不过惯这种没劲的绿茶,你拿去喝吧。”我说不上是感动还是惭愧。茶的清新和醇香味飘散开来,心事却愈加恍惚沉重,竟至几许苦涩罢。关于小弟的印象和他成长的岁月记忆,如我几近习惯的,喝多浓茶后失眠的思绪和夜空一样高远飘忽起来……
我和二弟同父同母,和小弟却是同父异母的。他出生时,我已开始上高中了。三年后上大学,再是参加工作,总是忙乱和匆匆,老家呆的时间似已很少。关于他童年乃至整个少年时代的印痕却是甚模糊的罢。父亲结婚生子早,年岁似乎在中年段徘徊了很长时间,身体也还可以罢,家里的一切他自是操持得很好。我走出故乡的土地后,一年是回不了几趟家的。父亲只道把公家的事干好就行了,家里无须我操太多心的。何况继母的年龄又小父亲许多,是个劳动的好把式。自然,我这个做大哥的似乎只白担了个名,和小弟的疏远分离却是日甚一日。不觉间,他就长大了。想想,我和他的亲情链接及所谓的帮助几乎是一片空白。细思,仍然只有两个字——愧疚。
参加工作后,我是在家乡过过几个年的,却从未给他发过年钱。父亲说我娶妻生子买楼全是个人奋斗的,很不容易。他没能力添补些什么,但好歹还干着一份拿很少钱的公家差事,培养小弟维持老家运转的钱还是有的,我就别管了。只要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我那时许是太年轻,竟也就按父亲说的做了。随着年岁增加,却只能把悔意独自咀嚼。青涩青涩的的滋味,一如我日渐黯淡无味的人生境况罢。在家乡和亲人眼里,我是端公家饭碗当先生的人,自是有些身价。岂知我人微言轻,仍只是一介解决了温饱的书生而已。在中国,是要钱权解决实际问题的,一为文人(小文人?)便无足观的。所谓反哺馈恩,亦只聊尽孝心而已,就这亦极微薄罢。仍是愧疚,却添了些许淡淡的哀伤和虚空罢。小弟初三毕业未考上高中,需复读一年的。所在校招收的名额有限,他似乎进不了行列。父亲向我述说时语气是沉重的,神情有些忧郁(记忆中他在我当面从未这样过)。我找了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以前因文学事宜奔波时有过一面之交的。他人很好,说看过我写的书,很不容易的。事儿办成后,连我请的一顿饭也没吃。原想以后有机会登门拜访致谢,却也是一拖再拖,加之岁移人疏懒,且怯于仿客之故,竟全荒芜忘却了罢。后来他调离本校,再未谋面。偶尔忆起此事,仍是惴戚不安。有人说,汉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我窃以为,还不如说是人情世故罢。此生万不得已,是十二分地惧怕触及此网的。
小弟终未上高中,而是去了庆阳一所民办烹任学校。父亲凑学费时,也未向我吭过一声,只是让小弟征询我的意见。我笑道:“老大搞文学,老二搞音乐,再出一个勺勺客,可就热闹了。自古君子远庖厨,偏咱弟兄不荤不素一锅煮。不过,生旦净丑文武场面上全了,才能演出好戏么。”最后又安慰父亲道:“如今不比从前了,上三年高中,考不上像样的大学,就业真的很难。还不如学门手艺早出社会的好。”
他上了两年学,毕业后,被介绍到江浙一带的酒店跑后堂,当配菜师。小弟烧菜的手艺挺好的,假期在家做过几样菜,味道不错。可惜我不动荤腥,竟是无福品尝。后来从小弟的电话得知,配菜师到掌勺的位置还差很远,不亚于中国官场副职到正职的距离。单是手艺好没用,关键要有人。听罢唏嘘不已,想想服务业顾客是上帝,怕真是要凭本事混饭吃罢。谁料也是如此。“中国特色”“中国制造”可不是简单的字眼,下面的浑水深着哩,是无孔不入的。细思量,却也明白了东坡居士“人生有味是清欢”的那份自得和感悟的真实意蕴了。自然,我眼下没理由不庆幸自己。
但他终于还是因和店里的伙计打架离开了苏杭。对方是本地人,欺生。小弟有我们弟兄的血统,是不会屈服于这种痞子瘪三式的霸道的。记得我曾向他说过一句话——若是有人非善意地询问他是哪里人,只管回答“中国人”就行了。他去了二弟所在的城市,浪迹了半年多。估计事态平息后,又重去了原来的地方。这期间,二弟自是给予了很多帮助的。
每过一个阶段,他总是给我打电话的。特别关注小侄女(我女儿)的成长学习情况,并说回家时会给她买很多玩具和食品的。逗得女儿每到年关总问三叔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只是说快了吧。他还说思乡寂寞时,隔些日子总去网吧看我写的文章,能嗅到故土气息的,并希望我不要中断写作。见不到这些文字,他有断了线的风筝的感觉。半年前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寄些钱,他有用的。并嘱咐我别告诉父亲。取钱时,妻子却颇有怨言,说小弟出去打工快三年了,不指望挣多少钱,总该能混得住自己吧,现在竟还好意思要钱。我说,谁让我是大哥呢。况且他只是个孩子哩,还不到十九岁么。妻说,总该问清楚要钱干啥么,不走正路咋办哩。我寄钱时对小弟说:“你也算成人了,有些事就不细问了。除过吸毒外,我也管不了太多。你看着办吧。”一星期后,小弟打来电话,掩饰不住喜悦之情。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悄声说,他恋爱了,认识了一个湖南女孩。她过生日,他想送点什么。钱不够了,才向我张口。现在把礼物送出去了。女孩很高兴。我向妻转述此事时,她却说,湖南辣妹子贼精,怕是把小弟的钱花光了,然后蹬了他。我淡淡地说,儿子娃迟早要过这一关的,否则永远长不大。这钱花得值。
妻子终于还是有意无意地向老家提起了此事。父亲明显地有些焦虑,他再也呆不住了,想去看望小弟,顺便看能否在那边给自己找点什么活干。我们阻拦不住,他意已决。我理解他的心境和想法。一年前他所在的医药组破产拍卖后,父亲一次性买断了工龄。尽管这不是他本意。挣钱多少他看得并不重,就爱和中药材打交道,喜欢闻那个味。都干了多半辈子了,突然被迫停了下来,他内心是很痛苦的。何况还得交五六年养老保险金,才能到退休年龄领社保局发的工资。他在外面跑惯了,突然赋闲在家,眼下又没了工资。家里盖了房子后,经济一时很紧张。一次回家,见他连最便宜的纸烟也抽不起,卷着抽老旱烟。我不由得鼻子发酸,觉着自己这儿子当的可真够窝囊。现在他想出去,不论是散心,看小弟,或找活干,我们都没理由拦着他。自古养儿防老,若是我有本事,父亲自然也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叹息自责的念头像蛇吐出的芯子,猩红猩红的,还滋滋的响。
父亲去了一个月后又回来了。他在那边没找下活。听小弟说,现在外面年轻女孩找活容易,年轻男孩次之,像父亲那个年龄段的很难。他领着父亲找了许多地方,终归没可干的活,何况时令已是初冬。他终是连心仪了半辈子的西湖也没去看,留下一半张照片的。此番外出,父亲改变很大。他更平易近人,更爱孩子了。也许他第一次真切的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没用了。看着他抽闷烟时失神惆怅的神情,我的心在滴血。玩弄了多年文字,做儿子的我,竟不知该用怎样妥帖有效的语言安慰父亲——一个非他本愿被迫走向衰老的,并不老的,只有五十五岁的男人。
小弟的电话又打来了,还是惯常的问候祝福,说他欣喜开心的事情;二弟的电话也打来了,我们交流的话题永远是音乐,艺术,人生。也许,他俩,包括我都有自己虽不惬意却是有效的生活吧,累是累些,却充实着。唯有父亲,却失业了。不仅是世俗中的,更是精神上的。他像一辆跑的好好的汽车,却因改款式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不得不提前报废了。汽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是懂得痛苦的。他迷茫而无奈。我们也没有办法。村子里过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当总管。他总是干的很好。但我看的出来,他并不开心。
人老几辈云:三个花花女,不抵一个跛脚儿。父亲生养了我们三个平均身高一米八零的结实健康的儿子,却也到底意难平。世道许是真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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