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迷恋川戏。且不说它那五花八门的脸谱,能够从嘴里吐出火焰的绝技,便是那宽袍大袖的古代衣装,咚咚咔咔的锣鼓声响,以及撕心裂肺的特色唱腔,无一不吸引着儿时的我们。
记得有一次,县川剧团送文化下乡,在镇上连续地演出了一个多星期。可是,每一张门票需要两角钱呢。看戏的人大多是那些机关单位的干部、职工。也有一些农村的老头子,他们虽然手中没有多少钱,但是因为自己当着家,逢了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我们这些孩子们都无钱买票。生产队的工分一个劳动日才值一角多钱,买油、盐、酱、醋、柴、米才是正事,孩子们看不看戏又有什么要紧呢?所以家长是一定不会给我们钱的。在众多的小伙伴中,也许我的家境还稍微好一点,我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每个月有着五十多元的固定工资。但是当家的母亲也绝对不会给我钱,让我却看戏。因为全家七八口人在生活,而且家中没有一个男劳力,每年必须给生产队补一些超支。更加重要的是,我们五兄妹读书,学费、生活费也都指着父亲那点工资。
但是家长们并不禁止我们去“守戏”。何谓“守戏”?就是每场演出结束以前的大约十多分钟,剧团的守门人便允许我们进去看看戏的结尾。这时候我们可以蜂拥而入,尽情的欣赏一下。但是“守戏”很艰难。首先是将近两个小时的苦苦等待,必须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人们陆陆续续的进去。我的心中羡慕已极,却又没有任何法子可想。我尤其害怕遇见家住街道的同学,远远的看见了他们,就只好往人丛中躲藏。睛天倒还没有什么难处,听一听剧场里传出来的锣鼓声,演员的唱声、吼叫声,或者抬头望一望天空,数一数星星,可以慢慢的捱过时间。如果天上下雨,又刮风,寒风钻进了脖子,竟有可能冻得浑身颤抖。
县川剧团在街上演出了十天,我们就苦苦地“守戏”了十天。“守戏”之时殊无感觉,一旦结束,所有积蓄起来的疲惫便一齐钻了出来,硬压着我躺在床上整整地睡了一天两夜!开初母亲被吓坏了,后来听说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这样,她就放下了心来。
那时候我常常想,倘若我长大以后,自己有了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看一场川戏。那时我们对戏与剧常常觉得糊涂,难以分辨,什么是戏,又什么是剧呢?戏与剧谁个的范围更大呢?以后慢慢地知道了,剧比戏的内涵大得多!剧有戏剧、话剧、歌剧、舞剧之分,还有正剧、喜剧、悲剧之别。戏剧呢,川剧本来就说不上其中的魁首,只能是地方戏曲当中的一种,京剧才是精典,才是“国粹”。县里的川剧团仍然存在,但只是在逢年过节时表演一些赶编赶排的歌舞,或者只在什么大型会议上作个礼仪式的出场,川戏却不大认真唱了。据说是因为电影电视普及以后,人们不大爱看它了。这也许是真的,也许并不是真的。如今,政府拨款的川剧团基本上不再演出,但是民间却常常有些小型的川剧队演出,人们还纷纷前往观看。更加扫兴的是,听说重庆和四川分家以后,精明的重庆官员将川戏申报为重庆市的历史文化遗产,川戏从此姓“渝”而不姓“川”了!虽然姓“渝”不姓“川”以后,四川人照样可以表演川戏,但我猜想,川戏演员们或许有一种抱着别人家孩子逗乐的别扭的感觉。唉,我在四川大约再也看不到川戏了!
我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也许是落伍于时代的原因,却常常想看一看正式的川戏表演。但是在网络上搜索,好像成都的川戏表演集中在青羊区,而且多是夜场,门票也颇贵,更为困难的是,它在成都以西,我在成都以南,也许走出戏园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公交或者地铁可以乘坐回家了。这样,家人也不放心。因此,我对看川戏又没有丝毫的兴趣了。只是偶尔听一听《驼子回门》等唱段,以慰我心,但儿时那种“守戏”的感觉肯定永远找不回来了。
但是我仍然要感谢川戏,因为川戏是我见过的最早的戏剧品种。由于电影和电视的发达,京剧和越剧、黄梅戏更多地进入了我的视野。也许是自己老了的缘故,我越来越喜欢各种戏剧,因为相比纯音乐、歌曲、舞蹈而言,中国的戏剧别有一种深邃的韵味在其中。而这种韵味,又只能在欣赏中去领略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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