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秋风便来了。太阳公公自顾玩起了躲猫咪,算来已半月有余。燥热退去,秋雨也兀自袅袅婷婷起来。淋淋漓漓,不疾不徐地洒落下来。休说道路田野如何泥泞,就连屋里的各个物件都是潮湿的,即便是各人的心事,也似乎是湿腻腻的。几次想,这雨因何不下在伏天,一来减减暑气,二来田里的禾苗可饱饮一番,岂不是正好让村头巷尾的乡亲舒展下眉头?
撑一把伞,走进阵阵秋雨中,似乎走进一场萧索惆怅里。日日辗转于家、单位,一条条街巷,一辆辆公车,风里雨里,绵绵秋雨,似乎走进了烟雨江南。实际上,这样子的秋雨落于小城,却大不同于江南的烟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说的就是我这里。秋雨来了,一路走来,一路诉说着绿的离殇。这样想来,霏霏秋雨中竟不曾有丝毫温暖。这样想来,竟徒增了万千凉薄。再过半个月就是寒露。寒露一过百草皆枯。远山近水莫不如此。梦里梦外莫不如此。故园新城莫不如此。
一场秋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数日心绪也似这云情雨意,凄凄清清宛然其中了。
一场秋雨走近寒露,雨更冷,风自然凉得也紧。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迎着风,看看风中那冷雨。雨中仍回旋着浓浓的土腥气,脚下的土地终是没有上冻,还在向人们输送着它的气息和残存的生机。各色的雨伞浮游在大街小巷里,雨下浮动着生活的烟尘。秋风起处的这场雨啊,像极了那年那场雨。
一辆牛车,一车车柴草。父亲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环抱在胸前,赶车的皮鞭歪头耷脑地拢在臂弯里。母亲头顶一块藏蓝色棉线头巾,如常地在脑后绾一疙瘩。走几步,母亲便伸出抄在袖口里的右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随手甩在地上,然后再急急地跟紧牛车。那年秋雨下了很久,父母亲顶着雨收秋,顶着雨犁地,顶着雨拉秸草……那场雨一直冻进了黄土地里。
故乡,丘陵纵横。故乡的夏,十年九旱。若哪年盛夏坡梁上落下一夜饱雨,清晨醒来,迎着旭日初升的清爽滴翠,嗅着泥土的阵阵清香,踏着满地的绿意和仍在流泻的涓涓雨水,一径野花曲曲弯弯,真正是怡心悦目,再舒畅不过的了。遥望远山,蓊郁的绿树浓浓的雾霭,水气云烟萦绕,胜似一幅江南水墨风景,韵味悠长。
今秋的雨,像一个远行客,携一柄湿漉漉的竹杖,穿越万水千山,执着地驻足于我们窗前。
凉凉的雨打在屋瓦上,窗前的小树上,沙沙作响,清晰可闻。尤其落在那些簇新的钢瓦上,脆脆的雨滴声犹如大大小小的珠玉落入瓷盘,平添一缕古韵古趣。
十多年前的初秋,初来小城那日,缠绵的雨便揪紧了乡愁。后来的日子,每当天黯了下来,小城像被罩在一幅阴郁的画里,阴冷的空气弥漫重重。潮气回旋在空中,房前屋后每一个角落都是风的原乡。接着雨来了,像一个打击乐乐师敲打着游子远行的帐篷和苍凉的梦境,悠悠远远,从片头敲过来,一直敲到片尾;崭新的鼓槌,久远的情思,细细密密的情感渲染,你断然不会对其生出些许乏味单调的情愫。你甚至会从中感知到慈母般的温婉与亲切,像躺在年少时的暖炕上,端详着母亲正一针一针从容地拽着的麻线,哼唱着悦耳的歌谣。
在异乡的小屋里听风听秋雨,心底便生生生出黏腻的青苔来,那种湿意一直浸润至眸底。秋雨来时,塞北通常再无响雷天,在白烟一般的窗玻璃后听一滴又一滴雨落,看雨线斜斜刷在窗玻璃上,一阵阵冷风掠过,萧杀的秋意更重了,黏黏的湿意渐渐退去,空气的意味也开始冷硬了起来。
秋雨,是思念的药引,是记忆中的窖藏。聆听那雨声,思绪飞回到家乡的土屋。雨似乎一瞬间下在大门外的小巷里,下在屋后那梁莜麦地里,下在南河湾那畦甜菜地里,下在了小学校里那颗老柳树上,下湿了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叫声,下白了牧羊人的一群绵羊……
雨似乎是最最古老的一曲梵音,从一朵青莲的记忆中走来。雾气弥漫的窗便成了一池荷塘。白蒙蒙的温雅紧锁着听雨人的心绪,搁不下的思乡情是这绵绵细雨诉不尽的心事。离愁,牵挂和着雨丝泻下,附着在水泥涂抹的屋顶和墙上,将这场溢满音韵的秋雨旖旎成一幅望乡图。
树叶黄了,那杨,那柳,那株老榆。
这场秋雨来时,丛叶是否仍嘈嘈切切,晃动着湿湿的秋意来迎接?雀鸟们是否忘了啾啾声声?蟋蟀是否已将吟唱暗自送给了明朝?苞谷头上是否仍摇摆着笑逐颜开的金须?
今秋,这场雨下了这么长,虽不倾盆,但已浸湿了我所有有关秋的记忆。有风吹过,一把把伞在雨中流成色彩斑斓的河,似系在望乡河上的一条彩带。雨点敲打在伞布上,雨珠沿四周滚落而下,真真一圈飞檐一帘烟雨。
天,不久会更冷,雨滴也会绽放成朵朵晶莹的雪花。彼时,与其于窗内看雪,不如索性穿上厚厚的棉衣,迎着寒风去与那在风中回旋的六角凌花共舞;任凭白了须眉,白了肩头,白了一腔乡愁。
一个远行客,一缕思乡情,品咂过多少季秋雨的怅惘?心底究竟积下多少忧郁的苔藓?归家的雨巷越走越长,一窗雾气氤氲的玻璃仍在诉说:
寒露拂尘,叶落纷飞,秋雨淅沥声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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