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桑树下度过的。桑树那高大的身影,那粗壮的枝条,那肥绿的叶子,总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那甜蜜的桑葚,像母亲哺乳时的乳头,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桑树有两棵,一棵有合抱粗,树腰上有些疤痕,却昂扬向上;一棵略小,树干圆而光滑,树冠像伞。小的在我家灶屋前,大的在东边隔壁黑伯家门前的路边。远远望去,他们就像一对恋人,在蓝天下牵手,在风雨中摇曳。春天,桑树的裸枝上先是露出点点芽尖,然后是出现嫩嫩的一片,又一片,一夜暖风吹过,第二天呼地就有了满树绿叶。初夏,从枝叶腋下开出似花非花的东西,不久就能见到果实,这就是桑葚。起初,桑葚是青绿色的,接着是绿白色,然后是淡红、深红、紫红,最后是油光锃亮的乌墨,这样桑葚才算熟透。我在外工作时,见到有人种植草莓,觉得一颗草莓与一颗桑葚的成熟过程相似,而且,一颗草莓就是一颗大一些的桑葚。
桑葚一旦熟透,树上可就热闹了。最常见的是麻雀,一群一群的,叽叽喳喳,上蹿下跳,边吃边扔。最精明的是八哥,斜着眼瞄准粗壮的高枝上长得肥壮的桑葚,一嘴一颗,从不落空。斑鸠也不示弱,干脆把窝做到树杈上,吃起来不用挪窝,吃饱了唱着“雨落咕咕”的情歌,偶尔扑腾几下翅膀,震落许多桑葚。后来读《诗经。卫风。氓》,读到“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知道这是诗人起兴,倒觉得这鸠鸟挺有意思。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也来凑热闹。每每这个季节,树上整天闹哄哄的,弄得桑葚、鸟粪、破碎的桑叶满地都是。
捡拾地上的桑葚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事。那时候饥饿和贫穷始终缠绕着我,记忆中总是吃不饱。母亲特别节省,一直到后来分田到户时,全家九口人吃饭,母亲仍然只抓一把米,添上满满一锅水,放上一些白水萝卜,熬出来的粥,吃得全家人人唉声叹气。在这样的饥饿中,桑葚自然成了我的美味。弟弟妹妹多起来后,我们就像一群觅食的鸟,弓着腰,眼睛盯着地面,在桑树脚下转来转去,把落到地面的紫红的桑葚捡起来,塞进嘴里。桑葚的汁液让我们从嘴里甜到心里,也把我们的嘴巴弄得脏兮兮的,像猴子屁股。而我,就像是鸟群中的头鸟,走在前面,把他们呼来唤去。我学会了爬树。一开始,用一条凳垫着脚,双手抱住树干,一点一点往上挪移;后来熟练了,就像我家大黄猫一样,纵身一跃,三两步就上到了树腰。我在树上使劲摇动桑枝,熟透了的桑葚就脱离树枝,像雨点一样砸到地面,引起弟妹们一阵哄抢。然后我就再爬上一些,摘取那些肥硕的桑葚,悠闲地靠在韧性很好的桑枝上,慢慢地品尝那酸酸甜甜的味道。
因为桑葚,我十一岁那年,发生过一件天大的事。记得是四月的天气,有些冷,有几个上工的人还用草绳捆着破袄。二妹当时三岁多,跟在我屁股后要吃桑葚。像往常一样,我在树上摇,她在地上捡,没有任何出事的迹象。我上的是东边的大树,大树下是村路,村路东边是一条水沟,正是秧田灌水的季节,满沟的水。我摇下来的桑葚,有许多就掉到沟里,浮在水面上。二妹在地上捡着捡着就捡到水沟里去了。我在树上同二妹说话,没有回应;我朝下一望,地面没有二妹,沟里水面上露出二妹身上小袄的后背。我脑袋轰的一声,差点炸开。我不顾危险,几乎是在两秒钟内从树上飞速滑下,一个箭步过去,跳进水沟,抱起二妹。二妹已经面色乌紫,没有气息。我吓得大哭,惊动了路人,在附近田间劳作的人也骚动起来。父亲回来了,从我手里接过二妹,不知所措,放声痛哭;母亲回来了,见二妹没有气息,在地上边哭边撞,头发蓬乱,满身泥土,鞋也丢了。人越围越多,有人要送医院,有人要喊赤脚医生,有人做人工呼吸,黑伯牵来水牛,把二妹俯身横放在牛背上,让人扶住二妹,自己用鞭子抽打着牛屁股,水牛跑跳起来转着圈,颠动着背上的二妹。转到第三圈,二妹“哇”地一声,吐出一肚子凉水,慢慢苏醒过来。满场的人一阵欢呼,全家人才止住哭泣。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上东边那棵大树。桑葚丰收的季节,都爬到西边的桑树上,或者找一根竹竿,站在地上,昂起头,用竹竿使劲敲打,紫色的桑葚伴着桑叶纷纷落下,弟妹们、鸡们就在地面抢作一团,虽然二妹溺水的阴影挥之不去,桑葚仍是我们口中的最美的果实,采摘桑葚仍是我童年里最有乐趣的事。
我到外地读书以后,吃桑葚的机会就少了。每每放假回家,桑葚成熟的季节已过,抬眼望着桑树,“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诗经。卫风。氓》),心中不免怅然。大学毕业后,我在学校教书,与老家、与桑树渐行渐远,却仍然有一种桑葚情结。我在课堂上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教《乐府。陌上桑》,教《孟子。寡人之于国也》,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老家门前的桑树,想到自己因采摘桑葚而充满乐趣的童年。有一年寒假回家,远远地就觉得有些异样,门前空落落的,只剩一方灰暗的天空,不见了桑树的踪影。原来父亲把两棵桑树都伐了,树枝做了柴禾,树干被分解成木板,制成了四张八仙桌,准备我们兄弟四人一人一张。我真的很失落,无话可说,甚至有点埋怨父亲,怎么能把滋养我们成人的桑树伐掉呢?让我们兄弟姐妹还上哪儿吃桑葚去?后来从《三国志》里知道刘备家院子里有棵五丈余高的桑树,风水先生说刘备家日后必出大人物,心中更是有说不出的滋味。唉,我的亲切的桑树,我的甜蜜的桑葚啊!
桑树的密度很大,做出的家具特别结实。我调进城后,父亲用桑木给我做的那张八仙桌也跟着我进了城,并且一直摆在客厅里。在这张桌子上,我吃过许多美味,就是没有吃出记忆中桑葚的味道,没有吃出有桑葚可以采摘的童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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