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金秋的艳阳依然在我的记忆中一团炽热,那我的眼前即刻就有一片向日葵的花海,轻风从花面上拂过,花朵摇曳着,一个少年被芬芳的花香包裹着。晒黑的面孔上落满了花粉,一朵向日葵和一顶草帽相互撞击,一些虫鸣和一些鸟啼在田埂上宣泄着季节的声音,周围一座座土崖上爬满了岁月的苔藓,一条回家的路穿过一道山谷的壑口,一片林子在一座老梁上托着一片白云。我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一个叫烂山湾的地方学会并掌握了一个农家子弟必须从事的劳动技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因为我的父亲就在这里劳动了一辈子,我们村里的人就靠这些破烂的山地填饱了肚子,我也相信如此,必将如此。
第一次来烂山湾是跟着父亲来玩耍。父亲在麦田里拔草,我在捉蛐蛐,也掐一种叫麦瓢子的花蕾吃,脆脆的,甜甜的,满口生津。阳光在头顶直直地射下来,我感到周身一团灼热,我是第一次接受了阳光这样的洗礼,尽管绿油油的庄稼地漫溢着清香,尽管有父亲坚实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频繁的屈伸,我还是感到时光的缓慢,以及空谷的寂寞。后来读书领会了这样的诗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方知一个农人的命运就是从烂山湾开始的。这里洒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催生出了每一粒麦子,发挥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一棵向日葵的头颅朝向太阳。
记不清哪一年,父亲离开了农业社的集体劳动,被安排去放羊,羊圈就修在烂山湾的土崖上,一大一小两口窑洞,大洞圈羊,小洞住人。父亲烧炕洞的炊烟在山弯中弥漫,我在陡峭的坡地上戏耍,羊群咩咩呼叫,那样的场景牢牢刻在一个孩童的记忆里。我听着父亲高举的扬鞭在风中喧响,看着羊群乖乖地绕过庄稼地食草,我是何等崇拜我的父亲啊,他高大的身躯在半崖上挖土,一团团碎土顺从地堆在羊圈的周围,当这些碎土变成高高的羊粪堆子,生产队长对我的父亲赞不绝口。
可是一件事的发生让我读懂了父亲的卑微和懦弱,也初次品尝了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百味。当时队里给父亲派了一个助手,他是村支书的儿子石头,每天跟在父亲的身后拦羊,有时候和我一起玩耍,有天晚上石头要住在羊圈里,很久不归家的父亲突然想起了回家,便问石头一个人敢不敢独自看样,石头爽快地答应了。可是半夜,村支书推开了我家的屋门,对父亲一番斥骂,父亲垂头丧气地去了羊圈,我缩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原来石头睡到半夜遭夜莺惊吓,回家告诉了原委。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被村支书冷峻的面孔和威严的呵斥所惊扰,觉得我长大后也要成为一个呼风唤雨令世人敬畏的角色。
我的童年也就在烂山湾的花谢花飞中逝去了。第一次参加烂山湾的劳动是收割麦子,我知道我是一个能挣工分的大少年了,大人们割麦,我和伙伴们拉着耙子耙散落的麦穗。这里的土地坑坑洼洼,我们累了的时候就躲在一个低洼处玩耍,镰刀嚓嚓的响声就在我们的周围覆盖着,当队长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一哄而散,耙子划过麦茬时搅起一团团土雾。大家于是寻找更加僻静的角落贪玩,譬如山湾里有一条死娃娃沟,是村里抛掷死婴的场所,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死婴,现在的解释就是医疗水平低,而村里人也不加节制地生育,半数的婴儿都不能成活,那时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说谁家的娃又糟蹋了,我就知道烂山湾又多了一个粪背篼,年幼的婴儿按我们的风俗不得入土,就随便裹在粪背篼撇在沟里,让乌鸦去啄食,让地鼠去吮血,破烂的衣物堆在泥坑里,这是一个何其恐怖的地方啊,年幼的我绝不会一个人在那里逗留,可是伙伴们有胆子大的,拿起那破碎的衣服当空挥舞,惊飞了一群群的麻雀,结果又是招致队长的一番斥责。多年后我才知道了感激父母,感激生命的关爱,我没有成为烂山湾那条沟里的一分子。时光之河渐渐填平了那条沟,贮满希望的烂山湾让我也拥有了一块责任田,可是我已经走出学校去林场打工了。烂山湾在我走出村庄的三年中生长着怎样的庄稼,我不得而知。只有父亲渐渐衰老的身躯让我读出了那块山地依然充满了艰辛。
三年后我考入师范,暑期就走进那片旺盛的向日葵,我在帮父亲给葵花地锄草的时候,我看见了距我家土地不远的一个娇美的身躯,她的秀发在葵花叶子上飘拂,她的腰肢犹如健壮的葵花杆,她是叶子,我从小到大的同学。实在说不清原因,我们村里有我好多的女同学,可是唯有她的影子,她的笑声,她的脚步,常常走入我的梦境。记得小时候在一个生产队,平素在一起劳动,少年的心房里跳荡着一种欣慰,一种幻想。可是有一年生产队分了家,把我和叶子分在了两个组,劳动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干活也缺乏力气。田野无尽,我常常伸长脖子去了望,看叶子的那组人在哪块田里劳动。
此时的叶子已经出嫁了,回娘家来劳动。正好土地相邻,于是多年羞涩难以对话的我们开始了第一次交流,听得出她对我的羡慕和欣赏,我也无意间露出遗憾的语气,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空洞横直心空,有一条虫子穿行其中,就如那道山脊的壑口,一条路在逶迤延伸。但后来我依然感谢烂山湾,感谢那年的夏天,我能在不经意间再见到叶子,看她劳动的身姿,这是珍藏在一个少年心底最大的秘密,它使我欣慰了多年,幻想了多年,我无法诉诸曾经的念想,也已经不能诉诸曾经的幻想,我感到我和她就是两棵向日葵,在山地的深处默默生长,感受阳光,感受风雨中的摇曳,有肥沃的泥土,我们就是亲人们的温暖和希冀。
我真正经营烂山湾的土地时,已经在家乡执教了。周末或假期,父亲和我,及我老婆的身影就常常在地里出现,那一大块的土地,给我们家庭打下了好多粮食,但我们也常常为这块地发愁。从我家出门去烂山湾不算远,可是路途特别难走,一条羊肠小道先穿过一道深沟,再穿过一面陡坡,再穿过别人的庄稼地,送粪,打药,锄草,收割,收获等等,全靠人力,架子车通不过去,牲口没发驮载,常常为了一捆庄稼或一背篼粪土,我要在那条路上歇缓若干次,在陡坡处侧着身子前移,稍有不慎就双足踩空,不是人摔倒就是麦捆子掉在了沟底。幻想着有一条大路通向庄稼地,幻想着有朝一日离开这片土地,觉得就这样一座烂山湾,我诗人的狂妄,事业的痴迷,怎么能容得下呢?
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已经在小城工作了半年,回家看望妻儿,父母已经苍老得不能到田里去了,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烂山湾挖葵花杆,我顾不得休憩,赶到地头,依然是坑坑洼洼的土地,依然是炎炎的秋阳,依然是那条逼仄的小路,儿子在捉蛐蛐,妻子在汗流浃背地干活,大片的葵花杆倒伏在泥土里,犹如望不尽头的生活。多么清晰的画面,就像我小时候跟随父亲第一次到烂山湾的情景,看着瘦弱单薄的妻子,太阳烧透的黝黑的面容,我心里一阵隐隐的作疼。但我依然感激烂山湾,感激这样丰收的一个秋天,感激这里的每一只蛐蛐,让我的妻子沿着父亲的脚印为我们创造生活的温饱,让我的儿子沿着我的脚印享受童年的快乐,让我的前程里还有一片凝目的山地。
如果拥挤的城市容不下一颗美丽的秋阳,如果钢筋水泥的空间闻不到一丝葵花的香味,我的眼前就呈现出那一片灿烂的花海。如果我刻意奢望的空想落了空,如果十字街头我茫然四顾找不到一条去路,我就想起我学会农活的烂山湾,就想起在逼仄的小路上咬紧牙关朝着一个方向前移,哪怕背负的有多重,哪怕干旱的年份庄稼颗粒无收。在时光的深处,我依然遥望烂山湾,那片充满生长,充满亲情,充满艰辛,充满欲望,甚至渗透着死亡气息的山谷,见证着我人生的大半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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