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人们谈论教育孩子,总会提到一句俗谚——“杉树犁辕从细弯。”那意思是说,教育孩子就得从小开始,长大了一旦习惯养成了,想教育或改变过来可就难了。
小时候,听父亲教育我们时,也常常会说到这句话。听多了,那意思自然也就明白了。但让我一直不能明白的是这话的含意。我后来一遍遍问父亲,父亲就告诉我说:“犁辕,是犁结构上的一个部件。”
在犁的构造上,有一块弯得像弓一样的木头叫犁辕,也有叫犁弓或犁弯的。这木头的弯必须是树木生长时自然形成的,不然套上去让牛一拉就会崩断。
我们那地方,用来作犁辕的唯一选材是杉木。因为杉木木纹直,晒干后质轻,经水泡又不会发胀或变形。而其它的任何木材,几乎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树木干了后经水一泡就变形。然而谁都知道,杉木的生长一向都是笔直的,从来找不到一棵弯着的杉树。于是要想得到一棵弯着的杉树作犁辕,便只能在杉树还小未成材时就人为的折弯,不然树大了就弯不了了。于是便有了“杉树犁辕从细弯”的说法。这个过程,便被人形象的比喻成孩子的成长教育过程,启迪人们教育孩子就得像弯折犁辕一样从小开始。
父亲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与牛跟犁的接触,比跟我们兄弟的接触还多,对牛与犁的熟悉与爱护,也不亚于对自己的儿女。集体那阵子,全队十几架犁,哪架犁好用,哪架犁不好用,哪架犁该配哪一头牛使用,他心里都很清楚。他常常说,犁水田适合用尖嘴犁,那样犁头不容易被稻草履住,不然犁头一旦履上稻草,犁就犁不进去了;而犁旱地就适合用平头犁,那样翻出来的土块大,犁起来就快。对于父亲的那一套有关于犁的理论,我不是很懂。但对于父亲驾驭牛跟犁的熟练、轻便与老到,我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十八岁那年,我跟父亲学会了扶犁。一天,在犁一片水田时,犁越陷越深,牛拉不动了,我便在后面拼命的帮着把犁往前推。谁知犁越往前推,牛就越拉不动。我一急,抡起鞭子就往牛身上抽去。牛受了惊,用力一挣,“啪”——一声,犁便被拉折了。
回到家,看着拉折的犁,父亲心疼得几乎快落下泪来。我把前后经过跟父亲说了,父亲气得把我骂了一顿。后来,父亲告诉我,当犁陷入时,你不能帮着往前推,你越往前推,犁就会陷得越深,你只能扳着犁往后拉,然后催着牛一使劲,犁就会从深陷里拔了出来。听了父亲的话,我开始时有些不解,后来反复演练了无数遍,我才一拍脑门,骂自己一句:这些年的书算是白读了,这点道理都弄不懂!
父亲是耕地的好手。集体那阵子,每一次派人耕地,几乎都会派到父亲。于是在我家的墙根,几乎每天都会躺着一架犁。父亲每次吆着牛、掮着犁下地,又每次吆着牛、掮着犁回来,那犁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那时候,犁跟牛都是集体的,只有小样农具才是私有的。可我家墙角的那犁,却仿佛我家私有的一样。有时候,队上偶尔也会派到别人耕地,当别人来我家取犁时,父亲便总会说一句:“用完了把犁还回来,免得我下次要用时难找。”而别人,也会答应一声。仿佛那犁,真成了我家的一样。
父亲爱犁,也常常拿犁跟自己比。那年我有了孩子,孩子三岁时,父亲背着他上村头转了一圈回来,到家放下后,孩子忽然摸着靠在墙角的犁问父亲:“爷爷,这犁咋弯着呢?”
父亲说:“那是爷爷经常扛着它下地,扛弯的。”
孩子又问:“那爷爷的腰咋也弯着呢?”
父亲说:“那是爷爷经常扛着犁下地,让肩上的犁给压弯的。”
孩子听了,就说一声:“爷爷骗人。”说完就走开,独自玩去了。父亲看着孩子离开的身影,只嘿嘿地笑……
父亲驾犁的技术很娴熟,识犁的水平也不差。一架新做的犁,他只要往平地上一放,然后捏一个拳头,大拇指竖起来,往犁梢上一比划,就知道那犁好用不好用了。
父亲对犁很挑剔,也很讲究。
那年,农村实行责任制,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家没有犁,父亲便上娘舅家让舅舅陪着他找了整整一天才从舅舅的那片杉林里找到一棵弯着的杉木作犁辕。我们村山林面积少,树木全让当年烧柴禾时给砍光了。
父亲锯下那棵杉木根部弯着的一截扛了回来。搁家时,父亲看着那根连根拔出才稍稍带点弯的杉木说:“这杉木作犁辕不是很好,得找一个手艺好的木匠好好打造一下!”
我当时听了就说:“阾村的肖木匠不是也会打犁吗?”
父亲说:“他打犁的手艺不是很好,做家具还行,做犁的功夫还欠缺了些。”接着又说:“他打的犁,不是深就是浅,对犁楔进地里的深度把握不好。”
我听了就说:“这打口犁,还有这么多讲究呀!”
父亲说:“你以为呢,你以为庄稼活都是粗活笨活,只要舍得花力气就行?”
我听了一愣一愣,脸就红了。
后来,父亲去了十里之外的某村,据说请了一位专门打犁的好手,用他那并不让他满意的杉木蔸作犁辕,打了一口让他一生中难得满意的好犁。
后来,我离开了家,来外地打工。离开父母,离开田地和庄稼,于是便很少感触或听到那些相关于父亲跟犁的故事了。
前些年,机耕取代了牛耕。牛闲下了,父亲也老了。我家的那口犁,便一直搁在了墙根。听母亲说,那段日子,父亲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变得焦虑和不安,常常动不动就跟母亲急。后来,就渐渐变得不爱说话,倒背着手在村口踱来踱去。有时候闲在家里,便拿了抹布,一遍遍擦拭着他那犁。
那年我回家,父亲又拿出抹布,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他那犁,母亲站在一旁,嗔怨地说:“擦吧擦吧,擦干净了收进博物馆里。”
父亲听了就叹口气,放下抹布,望向村口,自言自语地说:“都出去打工了,田地都没人种了。南坡的地,荒着呢……”
我听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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