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终于还是回来了,右肩挎着旅行包,左手提着一个公文包。旅行包里放满了我的衣服,一层接一层很有秩序地横竖叠放着,每个季节该换的衣服几乎都在里面。这么大了,她还一直把我当做几岁大的孩子。每次我出远门,她总要把那么多衣服塞进包里直至那个狭小的包鼓胀起来才肯罢休。仿佛,把我这一生的衣食住行都准备好了,她才会停下忙碌的双手。而以往每次我年初出去年根归来,旅行包里的衣服总是变了模样,一件件从超市里购回的新衣服很快就把它们挤出了包外,这些曾经带着她手温的衣服,最终还是遗失在了喧嚣的城市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许多年后,满脸忧伤的我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身上能带上她粗糙的生满老茧的双手的温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偌大的村庄,仿佛空了一般。大多数人都寻梦去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的守护着属于村庄的那份空间,他们寻了一辈子的梦,如他们用了一辈子的锄头般依然闪闪发亮地躺在屋内黑暗的角落里。门轻掩着,我拉开门,放下行李,看见她正孩子般蜷缩着身子熟睡在那张狭小的木沙发上,电视机里正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是一对新人正举行着婚礼,那14寸大的电视机里溢出来的热闹,肆无忌惮地灌满了整个房间,我转身走出屋去,大声叫唤了句,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很快就淹没在无边的寂寥里。
我把衣服一件件从包里拿出来,轻放进柜子里,它们依然带着清香的洗衣粉的味道,仿佛它们不曾随我一起经历过一次要命的旅行一般。我继续轻放脚步,生怕弄出的声响把她吵醒了。很快我就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心思与以往每次归来是多么的不同。自己以往每次归来,一进屋总会大声地叫唤一声,她听了便一脸幸福地从楼上跑出来迎接我。此刻,熟睡于梦中的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双唇微翘着,我继续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只是一个翻身,她便从睡梦中醒来。她很快就从狭窄的木沙发上起来了,而后跑到厨房把热了一遍又一遍的冬瓜排骨汤端了出来。我笑望着她,勉强地下咽了几口,最终还是迫不及待地爬到床上,一脸疲倦地睡去……
二
辗转反侧,现实与梦之间,最终我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我下床用脚四处摸索着凉鞋,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我穿上了它。只是我没想到,不,是我一直没碰到,几天后的深夜一阵急切的疼痛呻吟声把我唤醒。我来不及穿上拖鞋,便匆匆地跑到她的身旁。
她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脸色苍白,我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她用手指了指两米之隔的柜子。她的双手满是老茧,右手的那五个手指头因为疼痛全部都肿得变了形。我急切地打开抽屉,常年在外的陌生感,让我费了好久才找到她急迫需要的那一小瓶药。只是当我倒出三粒细小的白色药丸赤身裸体出现在我眼底时,我才发现曾经我是如此熟悉它们。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曾经的我奔跑在田间小道上,手里紧捏着两元钱,往医院飞奔而去的情景。
服下几粒白色药丸,疼痛的她仿佛好了许多,气息开始平缓下来。屋内的灯光是昏暗的,斜射在她微微有些浮肿的脸上,我的心忽然感到有些刺痛。
她双手撑起身子时,站在身后的我赶忙迎了上去,只是她微微上翘的嘴缓缓哼出“不要”两个字。当我从厨房端来一碗水、拿来一只小瓷汤勺时,她已经安稳地坐在床沿。我把水和瓷勺放在床一旁的板凳上,水里倒映着灯光,洁白的瓷勺宛若一把刀。我木木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一脸吃力地把裤管掳到半中央。我瘦弱的双手伸到她裤管前,又被她阻挡了回去。昏黄的灯光下,带着一些潮湿,她那因为疼痛而先肿胀直至缩小的右腿,那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昏暗的屋子里。在左腿的参照下,她那只右腿显得如此瘦小。她右手紧握瓷勺,紧咬着牙根,很快一道道带血的刮痧痕出现在她细小的右腿上。十分钟后,在满是血色的右腿上涂抹上一些红花油,她苍白的脸色开始好转起来。只是当我端着碗走出屋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她的那张木床的一头放着两个枕头,两个枕头并排排放着,却枕着她一个人。只是这个细微的发现,很快就让我感到了她心底的孤寂与脆弱。梳妆台上放着几瓶洗面奶,有新买的,也有过期的。那股脆弱与茫然,很快就在我心底翻腾起来。几天后我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回来,她一脸害羞的问我这个洗面奶怎么用,怎么用完脸上火辣辣的。她边问我边走进屋去,步子忽然变得弯曲起来,那股折磨了她二十多年的风湿痛轻易间又在她身上蔓延开来。
枕头,意味着相守,意味着爱情。许多年前,我还未出生时,两个枕头紧挨在一起,而后分隔床的两端,而后又重新聚集在一端,只是此刻其中的一个枕头成了一个空白。
清明时节,她等他的电话。一天的守候,她很快就从期盼的顶端跌入谷底。她仿佛丢了自己的拐杖般,怅然若失。
仿佛是突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未来生活中值得依靠的拐杖。她的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只是转瞬间她又倔强起来。村子里面有个茶馆,茶馆里面每天都有人,几十个人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她开始每天吃完饭出去,到快吃午饭时又匆匆回来准备午饭。吃饭时,她告诉我早上赢了多少又输了多少。所幸,她一直都是赢的,输也只是输那么几十块。我问为什么,她说见好久收是她赢的法宝,她不贪。她仿佛在中找到了乐趣,也变得忙碌起来。只是无论赢了多少,只要一坐下来,她的眼神就变得茫然起来。她把赢来的钱都换成了一瓶瓶白色的药丸。生存的艰难,我仿佛第一次深刻体验着,只是许多年前病重的她曾经那么孤独无助地躺在手术室里,而那时的我正徘徊在一间乡村中学的教室里,一边祈求着上天的帮助,一边为暗无天日的高考而拼命苦读着。
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她跟我说她想去外面打工。稍微干点重活便气喘吁吁的她对我说想去外面打工。第二天她便打电话给她远在湖南的妹妹,那边也同意了,仿佛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看着我担心的眼神,又微微翘着嘴唇对我说,我去那边是做清洁工,一点也不累,管吃住一个月还能拿一千一百块钱呢。她满脸兴奋地说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她不知疲倦地挑着凉粉顶着烈日在乡村小巷四处忙碌的样子。她说了句,好像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下子就这么多年过去了,而后眼神便黯淡下来。她看着我的表情,赶紧扭过脸去,再次转身时双眸却红红的。转瞬间,她却忽然大声笑起来。她说,好好休息下,我晚上给你炖好吃的。
她收拾好了衣裳,最终还是没去。我病恹恹的样子以及倦怠的眼神,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般栓住了她疼痛的步履,连着那颗疲惫的心。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睡觉时,她便坐在床沿,隔几分钟看我一眼。等我熟睡时,她便出去了,回来时便兴奋地跟我说这回又赢了多少,几天后恰逢赶集,她便拉着我说去给我买件新衣服。我变得懒惰起来,推脱各种理由说不去。她仿佛猜穿了我的心思,自己竟拿着我先前穿过的衣服当尺寸独自去了。
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辗转于广州石井各个不同的鞋厂,那么小的一个地方,他走进去便不见身影,十几年后再出来时,青春早已不见踪影。他住在八个人一间的大宿舍里,逼仄的房间显得阴暗而潮湿,躺在床上能看见结网的蜘蛛在半空中挣扎着,有时候他阴郁的眼神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怎么还像这只蜘蛛一般逃不出底层生活的网?
在一个嘈杂的铁皮厂房里,旋转不停的落地电风扇左右摇转着,吹不散的闷热,仿佛把他们弄得满身大汗才肯罢休。凉鞋、高跟鞋、各种各样的鞋种堆放在他面前,他弓着腰,右手紧握着鞋帮,左手紧捏着钳子,一咬牙便进入了属于自己的角色。月底拿薪水时,他会为老板少算一两块钱而专门去找会计,而后他去街边的小餐馆吃上一顿好的,喝上几瓶啤酒,酒精暂时麻醉了他的神经,最后满脸红色的他躲在暗夜里抽五块钱一包的白沙烟。
十几年过去了,他就保持着这样一个生存的姿势。
医院,满是混凝土钢筋的医院,人声嘈杂,排队挂号缴费,仿佛是铁打的规则,在医院外面不停走动着的票贩子,轻易就能把这些规则打乱。教授号专家号、票贩子、廉价旅馆、各色饭馆、以及忙不过来的医院食堂,没有秩序的排列着。病人一脸急切很有秩序地站排着队,队伍长长地延伸到门外,仿佛急切的他们成了这特殊的食物链上最讲规则的一分子。远在广州的他通过邮局把钱打在我的卡上。我站在长长的队伍里,随着人群缓移动,把钱递到玻璃窗边的那一刹那,眼前就闪现他弓着腰、右手紧握着鞋帮、左手紧捏着钳子的姿势。我的心底一疼,然后就看见无数双做好的鞋子无声地落在玻璃窗边……
四
静静地站在窗前,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我眼前一步一停地走过。我望着窗外,转而仰望着湛蓝的天,那么多落地有声的拐杖,从我面前晃过。渐渐地,分明我感到了那根无声的拐杖,开始在我心底滋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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