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汪曾祺老先生的《踢毽子》,不自觉地想到了小时候,想到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时候的各种“玩”。
那时候的农村孩子,不论性别,清一色都是野的。那段日月的人生理念里,学习是靠边站的。如果有幸学习好,大多是凭着小聪明,与努力全然牵扯不上星点的关系,玩都玩不过来,谁还会费劲学习?兴许那时候的父母也没指望着我们去成龙成凤,所以我们都一律化身成了一匹匹脱缰的野马。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我们那时候玩的花样还真不少呢,也得来个论资排辈。
记忆里属于元老级别的当首推拍画片。
画片分两种:三角版和四角版。这两个版本里,三角版的贵气,贵在它的材料——因为它是用烟盒纸叠成的。
烟盒纸不同于一般的作业纸,它难得收集。而且烟盒纸又有贵贱之分。比如人们大多抽一毛五的大公鸡牌香烟,自然“大公鸡”就低贱。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个理在画片的世界里也是有彰显的。
拍画片之前,必须得讲清楚规矩:是真拍还是假拍。所谓真拍,是输了必须得相应赔付,不得抵赖。假拍呢,输了就被打“皮皮”(摊开手巴掌受罚的意思)。
拍画片时,用抢头来决定谁先下,谁先拍。剪刀石头布之后(也有口头约定的谁先谁后),输的人先下。
先下的人把画片平放在地面上,然后先拍的人用手里的画片朝着某个角度用力拍出去,画片旋起一股小小的风。这股风力如若把地面上平躺的画片翻了个面,那就是赢了,否则就会循环往复的互拍,直到有个结果为止。
刚开始的时候,双方手里都捏着厚厚的一叠画片,资本雄厚,所以下的人会显得很豪气。他就那么随意把画片往地上一放或者一飘,任由对手去拍。输了也会极爽利把画片从手里潇洒地划拉出一张,朝天顺手一扬,不说只言片语,对方自会把画片捡了去。
当拍至半酣的时候,输家就越来越金贵他的画片了。这时若轮到他下,你就得有耐心等待了,因为那得费好大一会儿功夫。
他会把画片的三个边边都折一折,使得画片的中间微微上拱,再找一块极平的地面,用手掌呼呼地抹去地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放上画片。欲拍的人说:“放好没?我要拍了啊!”他还会不放心,说:“等一下!”然后再去瞧他的画片,看看放平整没有,看看有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拍画片里,缝隙就是漏洞,给对手留了漏洞,自己的胜算就小了。极小的我们,也是懂得权衡与谋略的。只有等得下的人一声“好了”,拍的人才能开始拍击,否则就是犯规,是痞子的行径。
拍画片玩的是技巧,如果你手艺不高,技不如人,输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但鲜少有人耍赖。
康是拍画片的高手,我们常常能看见他在手里轻巧地把玩好大一叠花花绿绿的画片,那样的志得意满,真真叫人艳羡得紧。
康却垂涎华的画片。康知道自己的画片多归多,却没有精品。“新华”、“圆球”、“游泳”都是村里代销店里常卖的货色,有什么劲呢?华却有“银象”和“永光”,那是普通人抽不起的烟,镇上都卖得不多。
天蓝色的“银象”太可爱了,还有红红的“永光”!康是做梦都想得到它们啊!康用二十张“普通兵”和华换过一张“银象”,但“永光”华说什么也不换,他说他也只有一张,那是他的宝。华说除非康赢光了他的一百张画片,不然康想得到“永光”?那是做梦!
康其实也有一张深藏不露的“宝”,那是他画片里的常胜将军——一张“大公鸡”的画片,极薄却不轻飘。它附在地面,就像自带吸铁石,无论你以何种巧妙的角度去拍击它,它都岿然不动。若用它去攻击别的画片呢,它就会刮起一阵旋风,无往不利。
鏖战开始了。巅峰对决,硝烟四起,围观者众。
华也是画片界的翘楚,但若与康相较,似乎略逊那么一筹。在小半天的你来我往地相互厮杀中,华略有小输。不过与“一百张”比起来,就只算得是九牛一毛。康的斩获之梦显得遥遥无期啦!
好像日影西移得格外快,围观者有些意兴阑珊,三三两两离开了不少。华或许也有些乏味了这场持久战。
康说:“要不我们王对王,一次定输赢!”
华说:“你的王是什么?你亮出来我看看!”
康从一摞画片的最底端抽出了那张“大公鸡”。
华有些不屑了,撇了撇嘴:“一张‘大公鸡’呀,我的可是‘永光’!”
康说:“要不这样,我赢了,只要你的一张‘永光’,你赢了,我只留一张‘大公鸡’,其余都给你!”
华抽出了他的“永光”,这张画片可是他守着舅舅得来的。舅舅要走的时候,烟还没抽完,为了满足华的要求,舅舅把永光烟腾装到了一包“游泳”里。
华的这张宝画片格外厚实。华拿着它往地上一拍,“噗”的一声响,悦耳的声音里腾起一阵尘土,好似一股强大的杀气。
华掂量着手里的王牌,审度着康的“大公鸡”,点下了头。
围观的我们顿时兴致高涨起来。
康先下。他把平平展展的“大公鸡”放在右手手掌心,左手“啪啪”地狠拍几下,让它抻得更平,再把它放在地面。
华的“永光”来了。他斜着身子绕着“大公鸡”转了一圈,寻找着哪怕一丁点的缝隙——“大公鸡”与地面太服帖啦,就像紧贴在锅底的锅巴。
华定住身子,半弯下腰,把握着“永光”的右胳膊大幅度地扬了几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pia”的一声拍出。我们早全神贯注在那张“大公鸡”上——这真是一股不小的旋风。只见“大公鸡”整个都漂浮起来,然后轻轻地安然落地。
在一片嘘声里,康执起了他的宝画片。其实,先下有先下的好处——你可以自由选择你中意的地形啊!先拍的就没这个优势了,只能是画片落到哪就算哪,仿佛砧板上的肉,由着对手去剁,所以这里边就沾着几分运气。不过拍画片高手都是会考虑到这一层的,所以在选择拍的角度时,也得算计好“落”的地界。华的画片就落地落得平稳。我们感觉它就像一架被驾驶员稳稳操控着的飞行器,平稳地安全着陆。
单从厚度来讲,华的“永光”大约是康的“大公鸡”的两倍。如果只是厚,就不占优势。依康的经验里,厚而不实的画片反而更招风,更容易翻面。但光听这张“永光”落下的声音,康就知道,这个对手太强大——它是厚而且结实的。康掂了掂手里的“大公鸡”,心里很不乐观。他只有寻找地形的优势了:只有把“永光”往下坡里赶,才有可能有赢的希望。但是,这样的拍法,倘若自己把握不好力度,让“大公鸡”每次落地的跨度过大,就会自寻死路——谁先落到斜坡的边沿或者落到斜面的那个跨角,使画片半搁在了地面,谁就输定了。
高手就是高手。康拍出了他的“大公鸡”。
我们看见“永光”在强劲的攻势下只略略向前跳了跳,就趴着不动了。华是开心的,他的“永光”是一座大山,“公鸡”怎么撼动得了?我们看客的眼光里也觉得双方的力量有些悬殊,完全是小孩和大人打架嘛,康有些吃牛屎不看堆头啦!
康的窃喜我们是不知道的。他看见自己的“大公鸡”每一次落脚的地界都处在“永光”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赶鸭人的位置,满意极了,他好像看到了红艳艳的“永光”正朝着他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就要一跃而跳进他的手掌心。
“战斗”在继续着,观战的我们跟着画片的脚步移动。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嘿,斜坡!”
这一声喊像一根纤绳,一下子拉直了华刚刚弯下的腰:“好险,差点拍了!”华猛然醒悟了。他明白了康的用意,他是要把自己带沟里去呀,狡猾的家伙!
华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主。他看了看康。自己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把“大公鸡”往上坡撵,这样自己安全,对手安全;一是顺着康的意,发挥他“永光”的威力,一举力擒。但是目前的位置离坡沿还有点距离,只拍一次恐怕完成不了。华计算了一下可能需要的步数,犹豫起来。
康有些急不可耐了,他仿佛胜券在握,一个劲地催促着华:“快拍呀!快呀,别磨蹭啦,天都要被你磨黑了!”
华最终选择了朝上坡拍。康感觉到胜利在望,士气更足啦!他的“大公鸡”变成了一只雄鹰,大有势如破竹的架势。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锦上容易添花,屋漏呢偏遭连阴雨。华的劣势一显,“永光”也成了一只病猫。当“永光”被逼到“悬崖”边的时候,康用两根手指拎着他的“大公鸡”朝着“观众席”轻盈地甩了几甩,那完全就是一种无声地炫耀嘛!
华的脸涨得通红,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能做的是在心底默默祈祷,祈祷自己能有好运气,祈祷康会失误,但是那希望是多么渺茫啊!
康弯着腰,围着“永光”绕圈儿。他成了一只逮住了老鼠的猫,得好好欣赏欣赏,逗一逗他的猎物——他的梦寐以求的“永光”。
“康——,你这个家伙,你还在这里野啊!”突兀的一声断喝,吓得康打了一个激灵。
“康,你妈来了!”华说。
可不是吗?康一抬头就看见他的妈妈,一手拎着一根竹条,另一只手正伸过来,作势要拧他的耳朵:“几点了,还不去放牛?指望你,牛都要饿死了!”
康不敢不跟着妈妈走。他扭头看看他的“永光”——哪里还会有“永光”的影子?华早就揣好他的宝画片和我们一起作鸟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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