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醒来,仿佛是因为一个来自远方的呼唤,让我感受到一种微弱的曦光,让我找到一种苏醒的感觉。
我睁开眼的时候,世界是安静的,夕阳的余晖从窗口徐徐洒入,散落在白色的轻纱上,给人一种慵懒的情调。那时,我开始听闻窗外的小路上传来一阵阵孩子天真的嬉笑声。但我并不好奇,只在梦醒时分朦朦忪忪的境界里寻找着自己。
当我找齐了我的四肢,便起了床。天气还是很冷,我随手披上了一件外套,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然后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窗户,以消除室内的浊气。
窗外的小路上,孩子们嬉笑打闹的情景映入了我的眼帘,他们笑着、跳着、跑着,无忧无虑,如此快活。
夕阳渐渐拉长了孩子们的身影,他们注意到地面上的影子变长了,就相互嘻嘻哈哈地追着来踩。感触于此情此景,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是这样的夕阳下,也是这条小路上,也是玩这个踩人影的游戏,也是这样的无知……
看着看着,我的脑海里逐渐浮现一个深沉的背影,彳亍在这条崎岖的路上,蹒跚式微微起伏。想着想着,心里不觉流出潺潺辛酸,泪水泛滥了双眼,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个憨厚的读书人。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留一把山羊胡,戴一副银色的老花镜,时常穿一套米色的大衣,寒冬如是,酷暑如是。村里人都管他叫做“先生”,表面看这是个尊敬的称谓,但在村民们的口中说出来时,却是一个带刺的词。因为在背地里,他们都会时常议论说先生是个‘社会残渣’。我也是在这些人的口中才得知一些关于先生家的事情。
先生原是一个地主家庭的少爷,但解放后他家遭了批斗,家道如此中落了。他父母是被人民批斗致死的,他的兄弟姐妹们不敢面对愤怒的群众,都一个个流落他方去了,只剩他自己留守家中。他曾幻想能得到人民的宽恕,可是土改过后,他失望了,因为他没有领到一分地。于是,他只能靠一支笔过生活。可是由于背景不好,附近的文化单位都不用他,后来幸好有人看好他的文章,愿意出钱买他的稿子,他才有了生存的希望。
先生写的文章很不错,在很多读物上都有了发表,只不过文章署名变成买他稿子的人。但先生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当听到人们赞赏自己的文章,他只由衷的感到高兴和无比的满足,然后又拼命去写稿子,拼命拿去卖。而卖了稿子得来的钱,他大多又用来买书,特别是发表着他那些文章的书。看着自己写的文章被印做了一行行整整齐齐的文字,他总是一个人抚摸着,痴痴地笑着。
记得那时候,我和一伙还没上学的孩子,常到他家玩。因为他家很宽敞又很阴暗,所以是玩捉迷藏的最佳地点。我们常把他的书籍扔得乱七八糟,但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可能是因为怕得罪了我们的家长,所以我们向来都是肆无忌惮地把他家弄得天翻地覆。
有一次,调皮的我有意无意间把墨水打翻在他将要卖出的稿子上,弄得一塌糊涂。先生终于发怒了,瞪着我,我被他的眼神震慑得不敢动弹。瞬间,先生钢铁一样的手一把将我抓住,我立刻嚎啕大哭,其他小孩子立刻逃跑了。我依旧记得先生那扭曲的脸,当时那股气愤,简直想要把我杀死,我哭的更加绝望。当我以为真的会死的时候,先生的面容忽然由愤怒转为悲戚……良久,他举起的手掌,突然抚摸起我小小的脑袋,然后叹息说:“哎……你们只是不懂事,这又怎能怪你们呢?……”我终于敢抬起头,看到他慈祥的目光,停止了哭泣。他呆呆地看着那一塌糊涂的稿子,双眼泛着泪光:“希望有一天,你们能懂事了,就好啊……”然后他一把将我放下,背对着我,我知道,他那时是在偷偷擦眼泪,我像只丢了魂的小鸟,呆呆地看着。
经过这件事,我不再去捉弄先生,但我父母每一次在路上遇见他,都会将他狠狠破骂一番,他只是低着头,默默走开了。
后来,先生患了重病,听说是因为有小孩半路上放鞭炮,令他受了惊吓,所以一病不起。在一个没人关怀,毫无温暖的阴冷屋子里,先生熬了半年,最后死了。那时候,正值仲夏,村民们闻到腐臭的气味从他家散出,才知道他的确死了。后来,也不知道谁安葬了他,只知道葬他的人在他家翻出了万来块钱的积蓄,还有一些他临死前写的值钱的稿子。葬他的人将他家所有的家私都变卖掉,那些先生生前当作宝贝一样珍藏的书籍,也被几毛钱一斤全卖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这个村子几乎已经没人再议论那个一生充斥着失败的人,他们平平淡淡,安居乐业。
我也慢慢长大了,读了一些书。关于先生这个人,我也很少能记起,只是在梦里的时候,时常会见到一个米色大衣的背影,总是在崎岖的小路上孤独走着、走着。
渐渐的,这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回到了现实之中。窗外的孩子在最后一抹余晖中依旧在嬉闹着,只是我手上的杯子已经不热了。
我正了正即将滑落的外套,悄悄把窗关了,合上了窗帘。我悄悄把水杯放在书桌上,悄悄褪下了外套,然后悄悄躲回被窝里,但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夕阳之光渐渐暗淡,天色终于完全变黑,外面的孩子都已各自回家去。一切都安静下来,然而无法安静的是一颗依旧跳动的心,它反复地控诉着一个叫做“无知”的词语。
宇宙以它的广袤造就了空洞,时间以它的永恒诠释了无情。
我知道,无论过去了多少年,这条窗外的路依旧会有几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他们笑着、跳着、跑着,阳光洒满他们无知的脸蛋。也依旧会有一个身无长物的人,默默承受这人世间的种种,散发完一片微不足道的光芒,最后孤寂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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