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罢!我10岁左右的样子。那时候对过年还很热切,也是一年间最期待的时候。父母卖粮也会给我们置办一两件新服,借钱也能买点好吃的来改善一下伙食。若赶上年景好的时候,一到年根儿还杀口肥猪。自家养的,膘肥体壮的。用那些肥白的肉膘子炖上一锅酸菜,菜里烩上血肠或冻豆腐,嘿哟哟,那叫香哦。
就是这年,腊月28,我家杀年猪,请了不少沾亲带故的村里人,乌压压地挤了一屋子人。男人们吃吃喝喝推杯换盏,女人们切肉添菜满屋子忙活。我们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会儿抓几粒花生米吃,一会儿去厨房抓块瘦肉,一会儿又跑到谁的口袋里翻出一两颗糖来。满屋子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董疯子就在这个当口来了。倚在门口,不进屋也不出去,看着案板上的肉,直勾勾地。邻居肖三叔嫌她不关门往屋里灌风,就吼她:“你要干啥?快出去!”她就像没听见一般,依然呆呆地看着那肉。
董疯子家是外来户,听说来村里之前就疯了,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她男人进山伐木头时,掉进悬崖摔死了。很多人也没见过她男人长成啥样。我印象中整天见她背个娃娃,后来那孩子都很大了,六七岁的样子吧,自己能到处跑了,她还是坚持背着。她特别护那孩子,都不许别的孩子靠近。若是有谁欺负那孩子了,她就抄起一根棍子,满大街追着人打。偶尔那孩子跑没影了,她把双手做喇叭状,声嘶力竭地喊那孩子:“老嘎——”
疯子家里也有几亩地,但她不会种。她只是养了几只鹅,倒是对那些鹅很上心。有时候跟邻居家的鹅混在一起,她能不费力气地一一挑回来。那鹅她也不卖也不杀,就那么一直养着。人经常吃不饱,鹅只好自己觅点野食,长的跟她们娘俩一样瘦弱。她们家吃的口粮都是靠国家救济,有时候救济粮供应不上,就得靠邻居支援。
董疯子从来不主动向邻居伸手,倒显得她自尊心很强的样子。但她有个恶习,她老是偷。别人的粮食,土豆,凡是能吃的,她都偷。她来村上的这些年,家家户户都被她偷遍了。起先大家伙对她还算容忍,毕竟孤儿寡母的不易。但天长日久见她老偷,就慢慢烦了。
一年初秋,董疯子又去后地偷人家玉米,被人发现了。那人就追着骂她,又把那些玉米往回抢。董疯子抱着玉米一路疯跑,一边跑着还一边喊:“老噶,妈给你弄吃的来啦,老噶……”叫的满村子人都听见了。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老噶迎了出来,刚要去接她妈手里的玉米,就被来追的人赶上了。来人对着董疯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董疯子抱着头,也不还手。来人把那几穗玉米抢在手上,骂骂咧咧走了。
董疯子坐在地上,嘴角被人打出血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地方,一滴眼泪都没。她的老噶跪在她身边,也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妈。人们看着这对麻木的母子,很觉得无趣,就纷纷走了。
那打人的家伙倒是给村里立了一大功,那次以后,董疯子就再也不偷东西了。只是,她那个叫老噶的孩子眼窝越来越深,眼睛也越来越大。至于董疯子自己,身体越来越弱,再也背不动老噶了。
此刻,董疯子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站在我家门口,一动不动盯着案板上的肉发呆。我妈心软,随手就给割了一块煮熟的五花肉递她手里,说:“趁热吃吧。”她接过肉来,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满身翻腾,好半天才找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来,把那块肉包起来塞进衣服兜里,走了。我妈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唉,别看人疯,可知道疼孩子。这是给她儿子留着呢!”
董疯子娘俩是大年初三才被邻居发现的。人早已直挺挺地死在炕上,尸体也硬了。桌子上是两个咬了几口的玉米饼子,还结着冰碴儿。一只脏兮兮的破碗,里面是两三块没吃完的肉片,灶膛口有一只空了的“敌敌畏“瓶子。
母子俩是中毒死的,我妈回来说的。我妈说着还哭了,说她真后悔给疯子割了那块肉给她。她就是把那肉块炒的喷香,拌上了农药跟孩子吃完死的。我妈说那屋子里简直没法呆人,四面透风,就站那么一小会儿脚就僵了,猫咬似地疼。真不知道这些年来,疯子跟那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董疯子死的时候面容安详。她一只手紧握着儿子的小手,另一只手贴胸口抱着丈夫的照片。警察说死亡时间大概是三十儿晚上,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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