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埕乡居中,有一个老市。历史自然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它是全大埕的经济中心。在七八十年代,更是纯粹和集中。以至于它对于大埕的地位和作用,赛过现今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广州的北京路,甚至美国的wall street,法国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英国的唐宁街。因为大凡各地名街名地,虽然出名,但并未达到不可替代的地步。而大埕老市,在儿时的我看来,如果没有它,大埕的天都会暗成一片,童年的乐趣就少了一半。
一
沿着我孩童时居住的自然村,曲曲弯弯,走过高高低低的屋檐、巷道,过了一座中甲爷庙,就突地豁然开朗,气息都不同了。
老街市前头,就是一个奇人的屋子。屋里住着一位老人,白脸修身,矍铄有神,留着半捺长的山羊胡须,仙风道骨。这老人平时与其他人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人家前来求他的时候才显得有些不一样。
大埕各乡有人被狗咬了,就会急忙忙赶到他家里来。他也不怎么问,就取一个银耳环,端一碗清井水,郑重地边刮边用水冲洗伤口,完了又另取一碗清水,猛一下含在嘴里,又猛地往人伤口上喷。大功告成之后,大人们就会到里屋去。求他的人一般会拿一个红包答谢他,他总说不用不用,然后求他的人就说:“两家求个好头彩。”意思是说两家人都求一个好的兆头,老人便淡淡地推了推,收下了。
我小时候真见过得疯犬病的人。那是同村的平仪他奶奶。一天傍晚,听小伙伴们说,平仪他奶奶不行啦,说是给狗咬过,没有治,现在发疯犬病了。我于是与同伴一步步地靠近小溪后两排的老屋。那里已经围了一些人,都不敢出声,有人说里屋不时会传来一两声狗叫,但是我听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只看到屋子门关着。有人说平仪他奶奶就在里面,家里人怕她出来抓到人使人也得疯犬病因而这样做。我听后觉得,人这样死,真惨,就走了。我一向心里并不信老市边的老人治狗咬真有效果,但也并不反感,但这时心里却重重地加深了对他的尊敬。
但人们求他的另一桩事却可能是真有效果。
因为近海边,小孩子吃鱼难免会让鱼刺鲠到。一出现这种情况,大人们也会带着小孩来求这个老人。我有一次静静地围看着,一不小心居然走进了里屋。老人大概以为我是来求他的大人的小孩,而来求他的大人大概认为我是这家老人的孩子,于是我得以全景式地见证这个过程。
依旧是一碗清水,只是老人期间上了楼,好一会才下来,用他修长白皙得与农人不同的手指做拈花状,放进水里,然后向外弹了弹,就让小孩子喝下,口中好象念念有词,眼睛微闭着,一会儿才睁开,就说:“好了!”于是大人们就问小孩子:“好了未?”。小孩往往不知这个过程的神秘和重要,只觉得好玩,大人们问好了没好,就顺口说好了。待到出了门,大人才小声地问小孩:“真好了?”还要小孩咳一咳,还真的就好了。因为让鱼刺鲠着的事几乎每天都有,又比被狗咬事小,大家又是乡里乡亲,来求他的大人到底有没有答谢老人,我就记得模糊不清了,但热情客气地说:“您大老人会了。”意思是说,您老人家太热情帮人了。却总是少不了的。
平常里,好象老人也不计较。有些大人会随心地拿出一角两角钱,或是顺手给了些自家种的捕的瓜豆、鱼虾,在老人的草草推辞之下,放在里屋的木桌子上转身急步走开。嘴甜的还要一路走出好远还一路说阿某某叔公人真的好,左右看看无人了才恢复了自然的样子,与小孩一起高兴地回家。
二
奇巧老人对面,是我同宗五服之外的堂伯家。象个火车头一样的平房,前头开个大窗卖些杂货,后头大一点的就居家。
说是堂伯,其实却比我的祖父母的年龄还大几岁。他却因辈份关系常恭敬地称呼我的祖父祖母为叔叔婶婶,而我则只需称他为伯伯,称他的比我父亲还长几岁的大儿子作“阿兄”。自然,到了他的孙子,与我同年出生的阿灿,我们就都直呼其名了。因为大家都这样,要不然同龄人在一起玩,一口一个叔叔,都会让人不自在。只是阿灿的妈妈却总要喊我“阿叔”,因为不这样做,他妈妈就会被乡里人认为不懂礼貌,这关系到乡里人对他妈妈的评价。这一点是大家都看重的。
我小时候喜欢在到市场里买菜之余,进到这位堂伯家里来聊天。我多会就着屋里的实物来起话头。如见到屋里堆了刚刚收获的稻谷、番薯、花生、绿豆,就讲田里的收成。见有拜神佛用的香火纸钱,就会引申到今年乡里所做的大戏。不出十岁的小孩子,象大人一样地说话。堂伯则相反,热情地询问我们兄弟的学习成长、日常生活。有时会讲到我曾祖父、祖父做过的一些令他们佩服、感动的事。我们家的人从不人前人后夸口,我反而因了他的介绍才知道了祖上的一些事,一些传承,也让少年的我一点点明白人心是什么回事。
他有一支好听的声音,浑厚而通透,不温不火。照今天感觉,就是发音的位置比较靠后,象个经过专业训练的男中音。他个头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什么都正好。堂伯母也几乎是同个模子的人。这一对当时还不算老的老人,比一般的乡间人更豁达、公正、忠厚温和,急起来偶尔有一点点磕巴的样子更让我觉得可靠、可亲。
我在乡里住了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与人交恶,与人发脾气,出恶口。但他们也不是软弱、无原则是非的人。乡里人有个什么事,他们也敢于评论是非,又往往公正中道,令人接受、信服。
他们很有口德。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我们家就有真切的体会。我母亲很年轻就嫁到我们家,六年里就生了我们兄弟几个,与乡村的其他妇人一样,除了下地干活,还要打理一大家人的三餐、柴火、收掇、洗刷、祭祀,连同小孩的一切事,还要在劳作之余,在钩花、针线、交往人情上不输人家,真的不容易。加上我父亲在外工作,我们兄弟几个有个感冒发烧时就更不容易了。有一天,堂伯母里里外外看到我年轻的母亲的收掇,就到外跟人说,这人不怎么出声,却把什么都理得这么好,别的不说,就说这一间的物焚(烧的柴草),公婆叔伯孩子九口人,不容易。我母亲直到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提起都十分感动。这个感动不是吃到一件什么好吃的东西、得到些什么难得到的东西之可比的。
我们读佛寺里的书,讲不贪嗔痴,我看,我堂伯家两位老人就做得很好。今天想来尤其佩服。因为世事,说来与做来全然不是一回事。圣人者如孔子,说君子要“人不知而不愠”,但又何曾不在艰难困苦时自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名人、伟人中,能治大事不能治一家者,比比;古今中外,一半以上的爱情故事的主角,所为之事,多悖伦理、常理。
佛书里也讲因缘果报,讲六道轮回。但我已经中年了,我觉得,主要是现世报,如果信之,则真切不爽。
我堂伯一家忠厚传家就是明证。他儿子一代,全以仁字起名。居乡村而求仁,不似大多数人求福禄富贵。他家第二代就出人军官、老师、商人。第三代就出法官、博士。
到了第三代,大孙子上大学的时侯,老人已经老了,自觉不久了,就祖孙两人抱在一起哭,说高兴出了大学生,却不知下次是不是就见不到了。说得一屋人都跟着掉眼泪。我在外面读书听人说了也很伤心,但觉得一世修为而知生死,也是善终,是五福之高福。
到了小孙子,几经来回奋斗,考上了博士生。小博士见到我父亲,谦虚地说,自己本科的同学都买房生子了,自己还是个穷学生,以后最多是个大学老师。我父亲开心地夸奖他,因为他可能是全大埕第一个博士生。
我作为叔叔辈自然要点赞,但我更希望他内心能骄傲一些。因为他的身上有着他祖辈的福报,不独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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