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是大地的脊梁,大地因为高山才更伟岸挺拔;山是乡村的父亲,靠山吃山,是人们赖依生存的地方。于我而言,山是我的亲人,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山。我生在一个小山村,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与山分不开。如果说,山已烙印在我的身体上,那么,那座叫“小岭”的山,就已融在我的血液里。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能感受到融化入血的那座山,跟随我的心脏跳动,沿着我的血管搏动,时而濡润全身,时而泵回心脏,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小岭脚下的小村庄叫小岭村,那是外婆的家,我从四岁半到学龄前期,都在那儿度过。母亲生下大弟,年幼的我无人照顾,被安放到外婆家。
那年,小岭山脚下那幢低矮的泥墙瓦房前,小小的我抱着父亲腿,紧抠着他裤管。当一个个手指头被生生地掰开后,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恐生的我,哭得撕心裂肺,任由小舅小姨怎么哄,也停不住哭。那时我恨透了小岭,是它挡住了我的视线,挡住了父亲的背影。这次历时最久、声音最宏亮的哭泣,让我在小岭村得到一个绰号“特等爱哭婆”。我一边张嘴“哇哇”哭着,眼珠却一边滴溜溜地跟着外婆转。只见她一会儿去房里忙着收拾东西和扫地,一会又去厨房,时不时在路过身边时看看我。
也许是别无选择,也许是哭累了,我的声音渐渐降了下来。这时,外婆来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示意别再哭了,然后,从裤袋的角落里掏出一点东西,放到我的手心,把我的小手指弯过去,握住手心的东西。
“别哭了,先把糖糖藏起来,再到厨房去,我给你煮了荷包蛋。”外婆小声地说。
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用抵触的眼光看着外婆。可是,她没有丝毫不悦,眼中充满了怜爱和慈祥,这目光如同一股暖流,滋润着我的心田。那一刻,小小的我读懂了外婆的目光,她是疼爱我的。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有糖吃,会令孩子们垂涎三尺,荷包蛋只有生日才能吃上,可那天,外婆让我全部拥有。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止住了哭。
接过外婆递给我的小碗,乳白色的汤汁,浸泡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几粒碧绿的葱花点缀在上面,像一粒粒玉屑,极诱眼睛,挑逗我的味蕾。可能是这色彩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可能是阵阵清香安抚了情绪,我停止了抽泣。喝一口汤或者咬一口蛋,眼神不曾停留,东张西望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外婆继续忙碌,似乎我的到来,她家并没有增加一个人,没有增加她的负担。
外婆的床,靠在墙的一侧,那是我睡觉的地方。黑色的苎麻蚊帐,像一块绝缘布,屏蔽了我所有的快乐。想着远方自己家的白蚊帐和父母亲,我的心比黑蚊帐更暗。外婆轻柔地拍着我,又轻轻对我说些什么。我侧过身,背朝着外婆,佯装睡着,却在黑暗中把黑蚊帐,用食指卷了又卷,直到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醒来,一侧耳朵已经藏了水,枕头也有一片湿的。
外婆家门口,有一口小水溏,塘埂离家有一米宽。屋檐下的塘角边有一个废弃的石磨,麻麻点点的花岗石就像我的心事,中间有一个磨粉时喂各类粮食的洞,似乎是我离开家被掏空的心。许多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坐在石磨上,她的两只羊角辫上扎着红绸子,一双扑闪的大眼睛失神地盯着塘水,将身影和心事全部浸入碧绿的水中,那个孩子就是我。偶尔,有小鱼浮出水面偷看我一眼,又转身摇头摆尾地走了;有时,会有几滴零星的小雨,在水面画出一个个小圈,然后再晕开散去,它也淋湿我的眼角。
外婆总会悄悄地出现在我身后,在我的脑袋上抚摸几下后,便把我牵回家。我感觉她的手很粗糙,手掌的裂缝和老茧,弄乱了我的头发,在脖子上滑过时,似乎划破了皮。
小岭那座山,是外婆劳作的地方。她不放心留我一个人坐到塘角的石磨上,便把我也带上山去。我极不情愿,磨磨唧唧在后面走着,东扯一片树叶,西扯一棵小草。外婆等了又等,终于走到那片菜地,放下箢箕,抡起锄头,忽然又放下来,从口袋拿出一个鸡蛋:“赶快趁热吃了吧。你就在这里玩,这片山岗视野开阔,没有水塘,就算你到那边石头上玩,也在外婆视线之中,安全。”
我心里带着抵触情绪,磕破蛋壳,然后一点点剥掉,狠狠地摔到那条小路上。路边黄色的小花,也捂嘴笑着,看我笑话;狗尾巴草更是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山风在耳边掠过,还弄乱了我的头发。等我把最后一口咽下,就发疯似的跑到更高更远处,爬上石头,对着远处的群山大喊:“啊——啊——啊——”小岭也回答了我:“啊——啊——啊——”
外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放下刚抡起的锄头,扭过头来看着我笑了。这一刻,我看到漫山遍野的花儿都笑了,笑得那样灿烂甜美,外婆的笑脸就像一朵向日葵,条条的纹路掩饰不住温暖又明亮。
拾起山间一颗颗小石子,仿佛那是心里的忧伤,我拼尽全力扔向远方。看着被石子砸中的叶子在向我点头,一种释然的感觉,让我心情轻松了许多。直到外婆锄完地时,我一直在重复着扔石子。外婆挑着箢箕,把锄头竖在箢箕中,一手扶着,另一只手牵着我走下了山。外婆的手心有细细的汗珠,温暖而滋润的手掌把我的小手包围。
那夜,我终于听清外婆柔声细语地说:“闰儿,你母亲生下你弟弟就身体不好,现在你弟没了,她承受不了,身体就更差。所以你要听话,不要坐到塘边的石磨上去,不能让你再有任何闪失。等你长大该上学时,就可以回家了。”外婆一手把我搂在怀里,蒲扇在她另一只手中,摇成催眠曲的节拍。蒲扇摇的风,舒爽得让我蜷成外婆怀里的小羊羔。
自从大弟过世,外婆更小心照顾我,她劳作时一步也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小岭山上成了我儿时的欢乐场。蟋蟀、蚱蜢、蝈蝈,是我地面上跑的玩伴;蜻蜓、蝴蝶、甲壳虫,是我空中飞的玩伴。安静的时候,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望着远处的天际,无论天空是低矮还是高远,永远都是被远处的大山顶着。外婆一锄一锄地挖下,就像对大山一次一次鞠躬,虔诚地、热切地不曾停歇;又像阳光下大山的倒影,永远离不开大山,永远走不出大山的怀抱。
下雨的日子,我搬出一大一小的两张椅子,放到家门口。外婆拿出做女红的小簸箕,在门口坐下,那小椅子是我的专座,挨着外婆坐下。雨点滴落在瓦片上,敲响古典音乐的旋律;簌簌地落在茅草房上,像是给主旋律的伴音;滴嗒跳入池塘,仿佛天地弹奏一曲的混响立体音。我安静看着塘角石磨的喂米口的水从清浅到满溢;看着雨滴落在水面,散开一个个涟漪。我努力数着每一圈,数着长大的日子。
外婆的手在我的头上抚摸着,摸高了我的个头,摸长了我的头发。外婆的蒲扇每夜为我摇,摇虚了那圈竹丝包的边,用蓝色的洋布重新裹了一圈。外婆不摇蒲扇时,我把蒲扇柄朝上,手拿着蒲扇的两边左瞧右看。那是一颗爱心,就像外婆巨大的爱心手势,蓝色的纯净,安详又睿智,从不张扬。
我数着星星和萤虫,数着雪花和寒风,盼望自己快点长大。面对小岭的峰峦,我想像自己长出了翅膀,飞越到被山撑起的天边,抱回满怀的白云,为外婆做一件温暖的棉袄;我想像自己臂膀健壮,把小岭山上栽满树苗,不让外婆再一锄一锄地挖,似乎她佝偻的身影也会渐渐挺拔;我想像自己所学的文字,都是一枚枚金币,能为她换来不用手摇的蒲扇,换上不用自己纳麻线的软鞋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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