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伏,在京城饱受溽热之苦的人们,有谁知晓,距北京仅几小时车程的喀喇沁,晨昏在街上行走,须着秋衣!
人生历世,往往清爽惬意之前,会经历一番迷茫或惊悸。那日我与好友相约同行,赶赴内蒙古喀喇沁,便是如此。
车离京,奔河北承德、入内蒙宁城。下午15点,西北方铺天盖地的黑云游移而来,继而低垂、压下。不多时,一场无雷的骤雨如瓢泼般倾泻。瞬间,车身,在风雨迷离的颠簸路途中多灯齐开、上下起伏、左右摇摆,如波涛中一叶扁舟,显得那么无助于孤独。当时,视野迷茫、前窗的雨刷器急速摇摆,正前方一片涌浪的汪洋。幸好我们在岔道口找准了路径,果断扭转方向盘,直奔赤峰以北的马鞍山。
天可怜见!盘旋在马鞍山之巅时,风雨倏然远去。停车远眺,远空高悬两道壮观的彩虹,七色光映照下,峰峦上葱郁的枝叶如宝石般多彩纷呈。开窗探看,山景空旷、丛林清爽,带有丝丝草香的气流随缕缕山风扑面而来。满山青翠靓丽,车厢内响起一首首我喜爱的山歌……解脱啦!
翻过马鞍山,一座整洁、精致的县城进入视野,那便是“京北第一旗”——内蒙赤峰的喀喇沁旗。翌日拂晓,我穿着秋日穿用的外套,迎着略带凉意的晨风,徜徉在喀喇沁锦山镇的街头巷陌。徘徊间,偶见闹市之侧有一寺院。数十年行游采写、见寺便拜的我,顿感欣然。于是,轻推门、轻迈步,木门无声而开,香火味道扑面而来。
寺院的殿堂设置,与我多年来游走四方时见到的诸多寺院不同。门殿(山门)雄立四大天王,山门内的前殿(天王殿)供奉的也是四大天王。我对这类重复设置有所不解,疑惑间,前殿与中殿之间的又一建筑进入眼帘,那是一座内设七尺大小、筒形“嘛尼轮”的嘛尼亭。我深知,数百年来,无数善男信女汇聚于此,一一合掌闭目、口诵真言,而后,依次走入亭中,按顺时针转动嘛尼轮,以求在世间免灾增福,离世后升入天堂。多少年花开花落,多少次风霜雪雨,嘛尼轮的形状未变、转速未变。只可叹排队转轮之人,各现不同生相、各怀不同诉求、各有不同心境,各有不同结局。
前殿之前,一株匍匐延伸、形如卧龙、状如盆景、枝如龙爪、叶呈桃形、根深叶茂,被当地人成为“古合欢”的树很是抢眼。枝杈间的“树龄牌”明示:此树已历经260余年风雨。
数十年来,我去过的名山古刹不计其数。在青烟缭绕、钟磬声声的寺院内,大多植有古树名木,其种类大致相同:或苍松翠柏,或老藤修竹,或名兰碧荷,或银杏丁香。无论是四季常青木还是秋冬凋零树,都不失其优雅淡定、古风悠悠的姿态。而眼前这座古寺的庭院中,竟然生长一株被人们称为“古合欢”的豆科合欢属植物。
凝眸古树、启动联想。我忆起,北京林业大学几位教授介绍这类暖温带树种,此类植物大多生长在我国中部及东部。今日在内蒙古喀喇沁,竟然与数百年饱经风霜,枝叶繁盛、昼开夜合、爱意绵绵的“古合欢”邂逅,可谓一段奇缘。
史料与专业书,无疑是打开困惑之锁的钥匙。我迅速返回距此不远的宾馆,一面打开电脑,搜寻这株古合欢树的前世今生,一面翻阅旗领导赠与的史料。当阳光洒满客房时,与古树相关的往事便涌现眼前……激动之余,我再次走入古寺,对古合欢树道了一句它的学名:桃叶卫矛,又悄声呼了一句有动感的别名:“明开夜合”。
霎那间,一丝晨风悄然掠过古树浓密的碧叶,枝叶间轻轻抖动了几下,似乎在用肢体语言答我所问。我随即想起,在北京宋庆龄故居游览,曾见到过纳兰性德手植的“明开夜合”。那株树与此树生长在一个朝代,所目睹的情景却有所不同。纳兰性德手植的那株树,与个人缠绵恋情相关,这位因填词绝佳,被王国维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清代才俊,直到离世的前几年,每逢日暮时分,常常站于树前,思念远去的情人。而灵悦寺这株“明开夜合”,从幼苗到苍古,从枝叶稀疏到根深叶茂,既见证了清帝力推汉、蒙联姻,促进民族和谐的美好愿望,也留下一段悲欢离合的记忆。
我见到几只灵雀,落于古树枝杈间,与这株古树啾唧对语,叙述着古寺、古树那些事……
“明开夜合”似乎向鸟儿叙述说,那年暮春,当内蒙古喀喇沁草原翻卷着浓密的“绿浪”时,它被园艺匠人从京城移植于此。比这株树苗早数百日来到喀喇沁的,是康熙帝的一道圣旨——圣旨宣读,康熙帝心爱的女儿——五公主和硕端静远嫁内蒙,成为喀喇沁王爷扎什之子噶尔藏的福晋。在此时期,“明开夜合”,也从京城运到这里,栽到内蒙古王子与清廷公主的“家庙”——灵悦寺,以寄托康熙帝的政治愿望以及对新人的祝福。
让“明开夜合”感到欣然的是,公主下嫁,进一步拉近蒙古包与紫禁城的距离。那是一段欢快过往——康熙帝出京,绕古北口去盛京拜谒先王陵寝,而后,专程来到喀喇沁,那夜,迎驾的鼓乐与酒宴持续到夜半,草原山谷的夜风伴随笑声与歌声萦绕在京北第一旗。
然而,短短10余年寒暑,为实现父皇“怀柔政策”而远嫁漠北的和硕端静便离世而去。尽管公主的死因当下有多类版本,尽管那位性情暴戾、形象粗鄙的驸马与容貌姣好、知书达理的公主之间没有留下任何恩爱佳话,甚至在野史页面上,出现了令后人不悦甚至辛酸的情节,但历史真相无从考究,皆随风远去。一如起落不定的人生,有谁能随心驾驭?。
数百年弹指一挥间,今人实实在在看到的是:噶尔藏与公主共眠于喀喇沁十家满族乡的公主陵内,引来众多游人凭吊追怀。当地史志上明确记载,当年建陵时,有10户满族人家奉旨守陵,年复一年,10户人家的子孙繁衍不断,直至成为让今人抚今追昔的满族乡。
灵悦寺殿堂的建筑结构,历经200余年风雨剥蚀,大多已然难以支撑。寺院年迈的守望者对我说,朝廷唯一一次修寺,是乾隆年间和中堂划拨的款项。说罢,老者无奈地看了一眼破败的殿墙和腐朽的椽檩,一声叹息。我向守望者承诺,把古寺现状向旗领导反映,回京后,采写一篇相关报道。
与灵悦寺挥别时,我回身再次凝视那株“合欢树”。古树有情!数百年来,持续开开合合的节奏,焕发不老的容颜,像是展示无限情思,像是寄托一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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