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去。
我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冷漠地看着同样苍白的自己,孤独如蛇蔓延,流淌在空旷的病房,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荡漾在无垠的海面上,世界如此寂寥,只能听到杏花落下时疼痛的呻吟,一如多少年前,那个寻牛的少年闯入山谷的夜晚,杏花埋葬的真相给他留下了不能忘却的梦魇。
那天醒来时,我看见奶奶悲戚的面容。她额头绽开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殷红的血液凋零了一地。她指着那条肿得不成样子的腿叹息:“这里坏了,整日整夜的痛,好不了了……乖孙,你要攒劲读书,不要去怪你爹,他也是没有办法。”我想去安慰她,告诉她我长大了会孝顺她,会带她去最好的医院,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门外就传来急促的呼喊:“杜家老太婆摔下山谷了——”然后唢呐和哭声骤然响起,我看见奶奶静静地躺在白布底下,父亲低着头,跪在地上烧纸,他高大的身体就是这一刻变得佝偻的,人们都说,他像是要把自己也埋进土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向人提过这件事情,他们一定会以为这只是一个受惊的少年荒唐的呓语,比我瘫痪的奶奶摔下山谷更加荒唐,那天晚上父亲决绝的眼神成了我隐讳而恐惧的秘密,被小心地封存在记忆深处。
出院后,我开始失眠。也许是重病初愈的后遗症或是不良的药物反应,总之,我从倦意的桎梏中逃离了出来。要是在几年前,我肯定会感谢上天的恩赐,那时候我如同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进陌生的城市,拼了命地想把根扎进这片钢筋和骨头堆砌的土地。而现在,失去睡眠的夜晚也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无数个冷清的夜里,我藏在黑暗中,默默地拥抱着寂寞的影子,等待晨曦洒进房间时,伸个懒腰,假装自己刚刚睡醒。
失去睡眠之前,我曾经做个一个梦。
梦里弥漫着空濛的雾色,红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中,心蕊搂住我的腰,把头偎在我肩膀上,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小时候,我偷偷地收养过一只流浪的猫,可有一天它突然就消失了,没有人在乎这个卑微的生命,等时间抹去它留下的脚印,我也就彻底遗忘了它。“我们卑微地像一只猫。”心蕊说,“只需要一场雨,就会洗干净我们留下的所有痕迹。”心蕊是我大学生的女朋友,那时候我们也喜欢像现在这样,骑着摩托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街道,她总是在笑,阳光下,温柔的声音暖暖的,痒痒的。而现在,她在哭泣,泪水溅进我焦躁的心里,我把油门拧到底,风声掩盖了一切,一道明晃晃的光迎面而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然后我听到车子碎裂的声音以及心蕊凄厉的尖叫,像一只受惊的猫……
我和朋友在电话里说起过这个梦,心蕊的婚礼就是他告诉我的,她终于如愿地把自己嫁给了这个城市。“你那天没来?”朋友问,“好久没你的消息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说,没有意义地活着,和死了有有什么区别呢?”我告诉他,几个月前,我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我就开始失眠了,我记得曾经收到过心蕊的喜帖,它被我夹进了哪本书里,而现在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了,事实上,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失眠以来,我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交错,就像我路过水果摊上看到酒红色的杏子,浓郁的酸味使我想起村子里那个古老的杏树,那的确是一颗很大的树,覆盖了整个村庄。某个时候,它会长出团团簇簇的白花,像是坟茔上面铺满的白纸有时候,它会结上密密匝匝的果实,那么高的树,我们是爬不上去的,老人烟斗里袅袅的烟飘到杏树上时会熏落一两颗杏子,小孩们趴在地上和母鸡一起哄抢,老人就坐在颤颤巍巍的椅子上看着我们笑,笑累了,他们大抵就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死去,逐渐变成了土地的颜色,白花埋葬了他们的过往。
“你肯定是太累了,你村子在南方,那儿是看不到杏树的,即使有,也不可能那么大,世界上就没有那么大的杏树嘛。”朋友说,“要我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干脆踏实干几年,把房子首付付了,也算在城里安了个家。晚上睡不着就到处走走,散散心,或许还有时间写写文章什么的。”
仔细想想,上次动笔写作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以前我常常写散文,我觉的人生其实也就和散文一样,你可以跨越所有的维度去拼凑你的生命。可总归是有那么一条线的,就是这么一条线,它牵引着你,让你看得见过去,看得见那贫瘠的土地下交错生长着的各种姓氏的根。如果那根线崩断了,所有的纸张就会瞬间分崩离解,那些跳跃的文字,就再也聚不拢一句完整的语言。我铺开纸张,关于故乡的许多的记忆不断涌现、重叠,却始终落不成字,就像这么多年的忙碌,也只不过是在城市孤单的夜里,多了一个失去睡眠的“追梦人”罢了。
当然,这样的夜晚不止我一个失眠。深夜,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时,还有很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天台上、大桥下爬行着。他们的匍匐的姿势是如此的虔诚,似乎是要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挖掘出熟悉的稻谷来。我看到两个在摆地摊的情侣,他们在萧瑟的风里相互依偎着取暖。我想起了那个找工作一直碰壁的夜晚,也是吹着这样的风,我站在天桥上,冰冷的江水从未如此的充满诱惑,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另外一只脚却止不住地颤抖。我还看到一个拉二胡的老人,凄婉的曲调让他无法自拔,他告诉我他其实还不算太老,只不过是疲惫不堪的时光在他额头上刻了一道道的沟壑,他说他从年轻时就开始流浪,至于为什么流浪,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和他告别时,他兀自念起诗来“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未老莫还乡哦……”
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这些日子我的床上街书桌上会时不时地出现几朵的白色的小花,仿佛是在我写下他们时从笔尖里冒出来的,我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了嗅,还能闻到杏子青涩的酸味,杏子能治咳嗽,是否也能治思乡?记忆里那棵高大、开着白花的杏树一直困扰着我,我觉得我必须亲自去找寻这棵杏树存在的证据。我已经多年未回去过了,当我决定回去时,只是为了找一棵不知道是否存在过的杏树。对于村子,我一直有着本能的恐惧,我害怕那些杏树下沉默死去的老人,害怕他们穷极一生,只能被白花覆盖的命运。当然,我更害怕故乡的式微,害怕我站在那片土地时,那些熟悉的记忆却早已经沦陷了。
火车一路南行,抵达村子时,已经是几天后的傍晚了。老远,我就看到那棵高大的杏树,娇嫩的白花不合时节地开着。父亲站在杏树底下等我,他的身躯依旧那么佝偻,只是脸上像被火烧过一样,坑坑洼洼的,诡异的很。“你好就没回来了,我怕村里的狗凶你。”父亲说。“村里的狗可凶了,住进山里后,每次想回来看看,这些没良心的家伙都要把我撵回去。”我问起父亲脸上的伤,他说是被虫子咬的,现在山上到处都是虫子。家里很久没进过人了,父子俩就坐在灰尘上喝酒,喝着喝着父亲就哭了,“我就不该放你出去的,你看看这屋,一点人气都没有了,下次下雨就要坍塌了,也没人来修修了……”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早上,许多村民拿着铁器围在屋外紧张地盯着我,他们身上淋了鸡血,画着符咒,显得滑稽可笑。这么久没有回来过,我的容貌和乡音或许早就荡然无存,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危险的异乡人。我记得小时候就有个被当成人贩子的异乡人,他把糖分给我们玩耍的孩子,却被惊慌失措的村民绑在杏树上,小孩子们都被赶了回去了,有些事情,是不能让我们知道的,后面我们在泥塘里挖出过一件陌生的衣物,至于异乡人的下落,却成了永久的谜。“二伯,三叔,我是小木啊,小时候你们还抱过我呢。”我赶紧解释,生怕异乡人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
“我当然知道你是小木,你小时候母亲走的早,大家伙对你家也算照顾,你现在还回来干什么啊。”我一头雾水,仅管工作后,我一直没有时间回来过,那些要荣归故里的念头,也早就被挫折磨平,可这还毕竟是我的故乡,何至于要以这么大的阵仗来驱逐一个飘泊的游子?“小木,听大娘一句劝,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我知道你是在怪我们没把你带回来,可你是出车祸走的,囫囵身体都留不下,按规矩是不能进祖坟的。你也别怪我们,你爹的后事,大家也是出了力的。你要是不放心,明年挂亲时,我们给你,也给你爹、你奶奶多烧些钱。”我告诉他们,几个月前我的确生过一场大病,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嘛?我承认,我之前是有过那么些念头,可都熬过去了不是?还有我父亲,你们怎么能说他死了呢,昨天我们还一起喝酒,他还念叨着要把这透风的屋子修葺修葺,奇怪的是,当时我明明睡不着觉,却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走的。可乡亲们不愿意听我过多的解释,他们坚持着显得愚昧的逻辑,就像当时,无论异乡人怎么解释、哭喊,他们都听不进去。
这一次,我被我曾经生活过,并深深眷恋、恐惧的土地放逐了。当我离开的时候,白色的杏花落了下来,覆盖了我的头,我的发。当我回过头,准备向过往作最后的告别时,杏树已经消失了,那里只剩下空荡的土地和衰败的年轮。
我做过一场梦,梦里我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去。或者我已经死去了,只是还不愿意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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