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一声轻叹,隐入西山。天灰地暗,山影模糊,竹烟树雾。几乎没有过渡,一下子,乡村便沉入夜色。
村妇点燃灶火,扇起炊烟,趁烧水的空闲,站上阶沿呼儿唤女。小孩在父母的呼唤声中,匆匆跑回,刚上院坝,家狗便亲热迎上,前奔后跑,跳跃狺吠。鸡鸭早已进圈,正挤挤挨挨,叽叽嘎嘎地调整着势力范围。牛哞传来,低沉如山,急燥似火;老猪撒泼,以嘴拱圈,焦虑不堪;小羊矜持,娇声轻咩,浅叫低唤……它们,在催要晚餐。
有人唱起歌来,声调高亢,音色天然。唱着流行京剧,东一句西一句在几个样板戏里乱窜。成不成调,合不合韵,是不是那词,只有唱者自己知道。歌声一下子窜上来,颤抖着要爬上山脊,听者正觉其悠悠忽忽,气流不继,刚担起心来,唱者一个急转,歌声猛然跌入溪沟深处,一丝低哑的声音,似要钻破地皮。
突然,鸱鸺尖利的叫声从林中传出,令人毛骨竦然。夜,一下子诡谲莫测起来。
起风了。
有时,风从山巅流淌下来,娇柔细弱。流过敞开的双合门,流进红火的厅堂。油灯左摇右晃,一忽儿东,一忽儿西;灶火上窜下跌,一忽儿后,一忽儿前;只有旱烟不管风来风去,随着男主人的一呼一吸,一忽儿明,一忽儿暗。门外昏暗处,微风中,竹影婆娑,树叶翻转;再远,想象里,山脊轻摇,小路慢扭……
有时,风从山巅倾泻下来,狂暴威猛。撞击紧闭的门窗,挤进每一丝缝隙,甚至撕裂裱糊在窗棂上的报纸。肆无忌惮地从树林中呼啸而过,愤怒地吼叫着,跳跃着,发泄着。此时,坐在屋里,灶边,听着窗外呼呼风吼,觉得:家,真温暖!
夜行人或打着手电,或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在暗夜里赶路。
火把四五支,行人七八个,多是年轻人。边走边舞动火把,火舌翻飞,路边肃穆伫立的树木,被搅得左倾右斜,脚下蜿蜒逶迤的山路,被晃得前簸后颠。边走边唱歌笑谈,声浪喧喧,所过之处,林中宿鸟扑刺刺惊飞,夜出觅食的野兽忽喇喇四处逃窜。
手电,马灯,多为单盏。手电直指前方,马灯一直悬在右边,不急不徐沉稳老练的,肯定是老者或中年。手电前一下后一下,马灯右一下左一下,燥动不安胡闪乱晃的,应该是半大小伙。手电照着脚尖,马灯吊在前面,小心翼翼紧紧张张的,绝对是小孩。
沉沉的夜色里,手电,马灯,火把,飘飘忽忽。一会儿隐入塘凹,一会儿爬到山尖;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眼看着就到了跟前,又一下子消失不见;四周打望,不见踪影,正要收回眼神,又一下子冒了出来。
夜越来越深了,农家的灶火灭了,油灯熄了。夜行人也到达目的地,踩了火把,吹了马灯,关了手电。
黑,深沉如墨的黑控制了一切。
万籁俱寂,月黑风轻。尖着耳,会听到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鼾声:有老人的,小孩的,丈夫的,婆姨的,小伙的,姑娘的;还有牛的,羊的,猪的,狗的,鸡的,鸭的;甚至塘鱼的,山蛇的,田蛙的,蟋蟀的,蚯蚓的,囊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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