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的男人】
他接电话。眼睛里涌现出玉米,小麦。大片大片的五谷香,从他的笑容里溢出来,他的声音里溢出来。他的河南话,被西北风一斩一截,一斩一截。他坚持,在风里拼凑那些零碎的图片,金黄的是麦子地,绿色的是玉米田。
电话里有清脆的笑声。一波一波,浪花一样涌到他身上。他像一尾滋润的鱼,游曳着,欢喜得摇头摆尾。
他说起工棚里的风声,扑克牌,啤酒瓶。他想起馒头一样沉稳的麦秸垛,他身边轻轻喘息的女子,红嘴唇樱桃一样水艳。他还想起老父亲就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咳嗽声,将出门见喜四个字,挂在树上,像挂上四个大红灯笼,照亮他回家的路。
他的河南话带着黑土地和黄土地的体香。一格子一格子的田地,他离开它们,像离开兄弟一样,他是一株没有根的庄稼。
这些年来,只有河南话一直和他相亲相爱。这许多年来,他吃咸菜,流大汗,出苦力。河南话成了他皮肤的一部分,汗泥一样,黑黑的,油油的,牢牢覆盖在他身上。
【招聘现场的河南人】
那粒黑老鼠一样的小眼睛,只问了他一句话,只朝他瞄上一眼,就打发了他。像打发一条饥饿的狗。一只流浪的猫。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被一扇又一扇门拒绝。颓然坐在台阶上,他燃起一根烟。
烟雾那样柔软,像一个女人熟悉的怀抱。那时他哽咽,幸福,效仿一只耕牛,犁那一块肥沃的田地。慢慢地,庄稼们纷纷长出来,会唱歌,会听他说话,会在月夜,侧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他吸烟。
不远处,一条横幅烙痛了他的视线:防火防盗防河南人。横幅变成一道红色的火焰,向他猛扑过来。他下意识地闪了闪身子。眼睛一阵巨痛。他成了滚锅里的一颗玉米籽,身下是层出不穷的火苗。
他坐在城市的边缘。像一粒被人扔弃的庄稼种子,在水泥缝里矮矮地长着。偶然有一只麻雀踱过来,眼神冷漠地瞅他一眼:这肯定不是家乡的那只,家乡的那只,眼神温和,含满悲悯,和母亲的一模一样。
【夜市上的小摊贩】
她头发蓬乱,像家乡的野草。眼睛像两盏小灯炮,亮闪闪的。她的河南话很重,说一句,像有钉刨在地上击出一个坑。可是她在说,有时快,有时慢,她的语速像在地里干活一样自由。
她说起城管撵人,像撵一群兔子,她说她现在比兔子跑得还快。
在城市里,她和她的同伴们,是一群四处逃蹿的兔子,后面跟着猎人,穿大沿帽的猎人,掂警棍的猎人,大声在喇叭里吆喝的猎人。将她们驱逐。城市是无情的森林。她们的敌人不是飞禽走兽,而是同类。
吃烩面的她。坐在那儿等客人的她。和人一毛钱一毛钱还价的她。一阵风刮过来,她像一片黄叶子瑟瑟摇晃了一下。然后继续等客人。
她把自己当灯,放在黑夜里,她的整个人一闪一闪的。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她如一帧静物,安静,恬淡,平和,像是国画里的某个道具,身上有不可遏止的力量。背影,原来竟也是这样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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