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家的爷爷走了,昨晚十一点多钟。
听到这个消息,我无喜无悲,似乎此事与我无关。
对于这个生命,我对他只有同情,他对自己吝啬,家人也对其极为吝啬,包括物质,包括情感。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享乐的成分在,活着也只是活着,因此,对于他的离去,我不甚惋惜。
婆家爷爷今年已八十多岁,没有人去关注他的年龄,只是在他头脑清楚之时,他总爱对人说他今年已经八十有几,他有四个儿子,七个孙子,三个孙女,说完,总是得意地把满脸褶子笑得拧巴在一起。别人从不夸他好福气,往往只是以沉默收场。
因为他没有福气可言。他从小没爹娘,经历战争、大饥荒,什么苦都受过,四个儿子也算都抚养长大。自从我嫁入这户人家,看到他总穿得破破烂烂。平日里骑着小破三轮,捡点废品。把院子里堆得垃圾如山,他又总不能及时去卖,院子像个垃圾站,夏天,更是有恶臭飘出。他经堂从废品里挑出他的所需,比如皮鞋,甚至裤子,胡乱地穿在身上。
他总向外人吹嘘说他存了好几万元,但谁也没见过他的钱。他把钱藏在烂鞋子里,又把鞋子藏在垃圾堆里,日子长了,他自己也记不得放在了哪里。家人也不管他,由着他去,只是在吃饭时端给他一碗饭,碗筷是他自带的,吃饭时,从不让他上桌,总是在边上另置一椅子,让他独吃。这边一家人说说笑笑,他也不插声,独自吸溜吸溜地喝饭。有时一边吃饭,还一边哼几句调子,自娱自乐。吃完饭,他颤颤巍地着站起身,不吭声,拎着麻扎一摇一晃地走出门去。也没人搭理他,一家人继续吃饭说笑。
后来,他变得有些糊涂了。总是当街撒尿,或是人家屋后,或是砖墙上,脸朝里,开始小便,被人看见,喝斥几句,他也不争辩,也不羞愧,哦哦地答应几句,便笑着系上腰带离开。
今天初春,天依然冷,他在一次骑三轮赶庙会时,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往东骑了五六里,又往北骑了将近十里,天黑了,他看不清路,最后连人带车翻到了河里。至到第二天早上,才被过路人发现,通知了家人,才开车把他接到了家里。幸亏是河里没有水,他只是受了伤,头上被栽出了大口子,淌着血,全身也多处摔伤。我至今无法想象,那天夜里,他连人带车翻于河里后,叫人人不应,叫天天不灵,一个长夜,他是如何度过的!那种恐惧难过实在难以想象。再见到他时,他头上包扎着纱布,依然带着笑,没人时,依然哼哼着小调。我至今也分不清,他是在唱,还是有悲吟。从那儿后,他便失去了行走能力,整日只能呆在床上。吃饭时会有人送来饭菜,中间很少再有人去光顾他的屋子。
他的屋子其实算不得屋子,是一间简易房。只能容下两张小床,一张桌子。人进去后只能坐在其中一张床上,再无可立之地,但谁会去这儿坐坐呢,满床的烂被子,一个浑身臭味的病老人。人进去后,被异味熏得呆不了几分钟,只能皱着眉头跑出来。
他估计是耐不住寂寞,总会偷偷从床上爬下来,人又站不稳。不是压翻了桌子,就是打碎了碗,然后跌坐到地上,疼得嗷嗷地叫着。路人发现后会叫来家人。家人一脸怒意,匆匆赶至,一番训斥后,恨恨地把他扶起来,挪到床上。
有一次,他可能是渴了,也可能是想洗把脸,他竟然扶着桌子挪到了院子里,拔下了水笼头,水一下子喷了出来,他也扑通躺在了水地上。被邻居发现后,叫来他的.小儿子。小儿子去后,气得暴跳如雷,直喊不管他,被人再三劝了,才把躺在水中的他扶到了床上。从那儿后,儿子们便用一铁板把他挡在了床上,他也彻底失去了自由。从那儿后,他再也没淘气过,也再也惹过祸。每次我从外地回来,悄悄去看他,总见他睁着眼躺在床上,目光呆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会不会有些难过。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等死吧。
后来,听说他住院了。活了八十多岁,除上次翻到河里,这是他第二次住院。他的身子骨一向硬朗,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在一次头疼难忍时,自己去医药站拿了几片止疼药。而这次,他终于住院了。家里也开始为他准备后事。
昨夜,他终于走完了他的一生。家人为他糊了很多纸扎,听说还有一台滚筒洗衣机。他一辈子没用过洗衣机,也很少洗衣服。在世界的那一端,希望他也用用洗衣机,把自己收拾得妥妥贴贴的。
愿他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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