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夜里,我会做出许多怪梦,可惜这些梦也同过去的许多事实一样,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来到外祖家,我总爱一个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刚刚来到的次日早晨,不曾天气多么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风多么凛冽。我总愿偷偷地跑到堤上,紧紧抱住电杆木,用力踢那电杆木,使那嗡嗡声发出一种节奏,心里觉得特别喜欢。
然而北风的寒冷总是难挡的,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耳朵,其初是疼痛,最后是麻木,回到家里才知道已经成了冻疮。尤以脚趾肿痛得最厉害。因此,我有一整个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门,闷在家里,我真是寂寞极了。
“为了不能到外祖家去听琴,便这样忧愁的吗?”老祖母见我郁郁不快的神色,这样子慰问我。不经慰问倒还无事,这最知心的慰问才唤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总是值得感激的,时至现在,则可以说是值得纪念的了,因为她已完结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说是最悲剧的一生,升到天国去了。在当时,她曾以种种方法使我快乐,虽然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乐。
她给我说故事,给我唱谣曲,给我说黄河水灾的可怕,说老祖宗兜土为山的传说,并用竹枝草叶为我作种种玩具。亏她想得出:她又把一个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
那是怎样的一个小瓶啊,那个小瓶可还存在吗,提起来倒是非常怀念了。那瓶的大小如苹果,浑圆如苹果,只是多出一个很小很厚的瓶嘴儿。颜色是纯白,材料很粗糙,井没有什么光亮的瓷釉。那种质朴老实样子。叫人疑心它是一件古物,而那东西也确实在我家传递了许多世代。老祖母从一个旧壁橱中找出这小瓶时,小心地拂拭着瓶上的尘土,以严肃的微笑告诉道:“别看这小瓶不好,这却是祖上的传家宝呢。我们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记得是哪一位了,但愿他在天上作神仙—一他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他用他的通神的医道救活了许多垂危的人。他曾用许多小瓶珍藏一些灵药,而这个小白瓶儿就是被传留下来的一个。”一边说着,一边又显出非常惋惜的神气。我听了老祖母的话也默然无活,因为我也同样地觉得很惋惜。我想象当年一定有无数这样大小瓶儿,同样大,同样圆,同样是白色,同样是好看,可是现在就只剩着这么一个了。那些可爱的小瓶儿都分散到哪里去了呢?而且还有那些灵药,还有老祖宗的好医术呢?我简直觉得可哀了。
那时候者祖母有多大年纪。也不甚清楚。但总是五十多岁的人吧,虽然头发已经苍白。身体却还相当的健康,她不烦劳地为我做着种种事情。
把小白瓶佛拭洁净之旨,她乃笑着对我说道:“你看,你看,这样吹,这样吹。”同时说着把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唇把小瓶吹出呜呜的鸣声。我喜欢极了,当然她是更喜欢。她叫我学吹,我居然也吹得响。于是她又说:“这还不算为奇,我要把它系在高杆上。北风一吹,它也会呜呜地响。这就是你在河堤上听琴是一样的了。”
她继续忙着。她向几个针线筐里乱翻,她是要找寻一条结果的麻线。她把麻线系住瓶口,又自己搬一把高大的椅子,放在一根晒衣服的高杆下面。唉,这些事情我记得多么清楚啊!她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叫我想起才觉得心惊。而且那又是在冷风之中,她摇摇晃晃地立在椅子上,伸直了身子,举起了双手,把小白瓶向那晒衣杆上系紧。她把那麻绳缠一匝,又一匝,结一个纥,又一个纥,惟恐那小瓶被风吹落,摔碎了祖宗的宝贝。她笑着,我也笑着,却不曾言语。我们只等把小瓶系牢之后立刻就听它发出呜呜响声。老沮母把一条长麻线完全结在上边了,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下来。我看出她的疲乏,我听出她的喘哮来了。然而,然而那个小瓶,在风中却没有一点声息。
我同老祖母都仰着脸望那风中的瓶儿.两人心中均觉得黯然,然而老祖母却还在安慰我,“好孩子,不必发愁,今天风太小,几时刮大风,一定可以听到呜呜响了。”
以后过了许多日子,还刮了好多次老北风,然而那小白瓶还是一点不动,不发出一点声息。
现在我每逢走过电杆木,听到电杆木发出嗡嗡声时,就很自然地想起这些。现在外祖家已经衰落不堪,只剩下孤儿寡妇,一个舅母和一个表弟,在赤贫中过着困苦日子,我的老祖父和祖母都去世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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