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妻子拉开窗帘,屋里顿时涌进一片白光。“快起来呀,下雪了!”妻开心得直叫起来。我随即披衣迎向屋外。多美的雪呀,白如玉粉儿,薄似蝉翼儿,只浅浅的一道斜偎在田埂上,恰如初春的少女偷戴着恋人赠送的白纱巾,样儿百般的可人。
雪花依然在,一小朵,又一小朵,零零飘落着,再也没有如此美的上班时光了。我骑着车,心情伴随着雪花一起荡漾,一同飞扬,也一道旋转起落……
刚进镇区,交叉口,对面黄灯闪耀着,一辆满身灰尘的拉废墟卡车,死按喇叭迎着闪耀着的黄灯,直冲而过,吐出一团黑雾,还不忘洒点零碎在身后。
雪花钻进了脖子里,凉却渗到了心底里。
还好,清扫车就在它后面旋转着四个大圆盘在扫,我心正要稍许的宽慰,没成想,“砰”地一声,电瓶车前把扭了几下,车舞了几个八字,就走不了了;我下车一检查,前轮扎进一梅花形铁削——爆胎了!我再瞅瞅那清扫车,这才看清,那四个旋转着的扫把圆盘高高离着地——这哪里是在清扫!这分明是在作舞蹈,抓空的舞蹈!……
雪花碾进了泥里——连同心一起,也碾碎了,也碾浊了。
但,无论如何,班总是要上的,只能晚上再去补了,反正也快到了——推吧!刚进入厂区。
这个说,“怎么了?胎坏了?……”
那个说,“累吧,推的?……”
暖暖的话语流进了心里,冰凉的心随即复舒了些。抬眼处,雪花正,一小朵,又一小朵,错错落落,亲吻、点缀着松井上方的天穹。
由于老惦记着晚上怎样回家,看着灰蒙蒙的天,心情越发烦乱。有人给我出主意说曹班长会修也有工具。曹班长?他会帮我修吗?我不由得问自己……
对他的印象首先跳入我脑海的就是“耙来了”(本地方言)。你看他,难得公司旅游他却要呆在家忙活;脚扭伤了,也不休息,仍一瘸一瘸撑着上班,叫他别“耙来了”,他说单位现在忙,活紧。那你回家就歇着吧,回家还要上楼担桶,到地播种;年纪不大,搞的半头白发;有钱也舍不得买台车,总恋着那噗噗破声响的老摩托,说是环保节能。——这怎能不叫“耙来了”?以前也有人叫他“吝啬来了”,但当每次赈灾别人拿出毛票子他却拿出红票子的时候,就再听不到有人这样叫他了。但红票子过后,他依然整天整年的,穿着工作服劳保鞋,穿新衣新鞋好像要灼伤他皮肤似的。你要再说说他吧,他老是能搬出令大家发笑的话来:什么劳动为美啦,享受劳动啦,朴素生活啦,农民的手该就摸泥啦!……每当他说这些时,我们就又会“哄”的一声笑开了。但他真的有那么可笑吗?现今社会,这可真是个令人迷糊的问题!
旅游都没空去,瘸了还要回家担桶下种的人,我去找他多半不会愿意帮忙吧?恐怕他也没忘我哄笑他之事吧?脸皮原本就薄的我,为了在这年前的阴雨天里能早点回家,只得厚一次脸皮试一试了……
十分钟休息时我就到处找他,结果,他却没有休息仍在折弯机那忙,我故意提高声音,“喂,曹班长!——休息铃都打了你没听见?”他一惊,怨道:“吓我一跳,一惊一乍的。我知道打铃,手里的活急着要的。”我说,“哟!——就是不急你还不是老这样?好像干不完要你带回家似的。”我正要向他说我的情况,却听他正在和同事讲今天下班回家就要蒸年糕,说孩子要放学回家了,爱吃年糕,今天晚上要连夜蒸起来,今天一早,东西都已准备好了。我一旁听了就不好意思再张嘴了……
一下班我就急着推车去修理店,刚要出车棚,见曹班长也忙着往家赶,见我推着车不骑,就边走边问:“大师兄(本人绰号,或许因瘦?),怎么了——爆胎了?这样推可不行的,还没到街上,轮胎就报废了。”说话间他已从我身边走到前面去了,但又好像记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对我说:“我后备箱有工具,你自己会修吗?“我红了脸,边走边尴尬地说,“没补过……”他正要登车走,脚步却犹豫了下来,看着我费力推车的样子,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迟疑了一下,稍稍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还是新的呢,推坏了怪可惜的!——算了,还是我帮你修吧!”
他卸胎子,我忙取盆弄水好查漏气眼。我刚找盆弄来水,他麻利的早把胎子卸下来了。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由于开裂都粘着创口贴,整个手背也有多处皲裂。就是这样,他拿胎子浸冷水时没有半点的迟疑和紧缩,连眉头都没见皱一下。一阵呜呜的冷风刮着曹班长下蹲弓曲着的身影,以及他的红肿开裂的双手,车棚被掀得哗哗直响,他的衣服后摆直往上翻,烟尘钻进了我的眼。眼都迷了,我抬手擦眼,曹班长用他胳膊擦眼。心于是通了。如同那晶莹的雪花融进了干裂的泥土,滋润催发着冬眠的花草,我复舒的心听到了自己对自己的嘲笑,那是当初哄笑曹班长只知干活不知生活的回响!此时突然体会到,纤细白嫩是美,粗糙干裂未必就不是美,甚至是大美!还有什么美比这磨砺的美,劳动的美,心灵的美,助人的美,无私的美,奉献的美,更美?更打动人更值得称道更值得自豪?我终于读懂了,为什么他能朴素的穿着这身工作服劳保鞋出席各种场合,而不想换衣换鞋?难道是一个“省”字,一个“俭”字,或是一个“耙”字所能概括得了的?只有一个只想靠自己双手劳动的人,一个爱自己爱家人爱岗爱厂兼爱他人的人,一个踏踏实实,朴朴素素,不削攀慕虚荣,耻于阿谀谄媚的人,他才能泰然昂首于一切场合一切人等。从从容容,坦坦荡荡,无需丽装,只求素装。用他的话说就是,农民的手就是用来摸泥的!噢,曹班长,哄笑你的话居然让冷风给我刮了回来。
此时我脑海里突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次哄笑,告诉我一开始猜疑他会不会给我修,就是不该的。因为他的品质就是生性如此,而不是仅仅为了钱。有的人他一天不干活就会难受。这样想来,他时常惹我们笑的话,劳动为美、享受劳动,还真是他的心里话呢!那是前不久的事,那天曹班长去银行存十二万元钱,要打成两张存单,一张写十万,一张写二万,结果打成了一张十二万,一张两万,活脱脱多出了两万。两万呀,一双摸泥的手要干多少天!结果曹班长回家看到了,楞顿都没打一下,冒雨骑车就还给了银行,把银行窗口办业务的那位姑娘扑闪着眼睛感动了好半天,事后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若再年轻二十年,她恐怕要追着嫁给你了!”于是又引得大家“哄的”一场笑。——这事我咋就忘了呢?
冷风继续在摇曳着曹班长竖立着的根根白发,它真像扫把,扫尽人灵魂里的一切淤泥巴!
车子修好了,曹班长甩了甩被冷水浸泡、红肿开裂、粗糙又湿淋淋的手,朝我一笑:“修好了。”样子比我都快活。我捧上早准备好了的白色柔软干布。他边擦手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修吗?其实我今晚回家还有事的,担心你轮胎只是一方面,另外主要就是因为你前一阵子腰痛刚好,我也推过车,挺累人的,特别是腰,老撅着。”暗淡的幕色中,我眼里,心里盈满了感激,嘴懦动着,真想对他说声谢谢,可谢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怎是一个谢字得了的呀!本来想好了的叫他去街上吃顿便饭,此时若说出来,就太虚情假意了。我又怎忍说出口?我剩下的也只有呆呆和默默了。从他着急走的背影里我知道,他妻子正望着他回家蒸年糕呢!
就在这修完车回家的当儿,天空又舒起怀来了!雪花纷纷扬扬在松井的上空飘洒开了:屋沿边,树丫间,草坪上,开阔舒展的厂路上,噗啦啦飞扬的厂旗上,正在赶路的曹班长身上……不久曹班长就融进了漫天雪色之中,目光里,曹班长宛若也是一朵小雪花。
这时,悠地有几朵钻进了我的衣领子里,胸怀上,沁着心,暖暖的。
晶莹剔透的小雪花呀!我愿你就这样,美美地,美美地,长久飘下去,飘下去,不要停下来!……“润物细无声”,入夜,当每一朵小雪花悄悄静静地累积起来,明朝开始新的一天时,——松井,您定也在银装素裹里妖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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