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有两排,长在老家的圪塄坡上,它们是爷爷在箍窑时种下的。于是,打我记事起,这两排枣树就已经都是会结枣的大枣树了。
春天走来,柳树开始吐叶芽儿了,梧桐树的枝干泛青了。我家圪塄坡上的枣树却没什么动静,除了光秃秃的枝儿就是光秃秃的杆儿,俨然给冬天冻坏了的样儿。才隔两天,浅粉的杏花,粉红的桃花,都开了,满树满树地招人眼。我家圪塄坡上的枣树傻愣愣地还是那个样儿,光秃秃的手臂托举着荒凉。再几日,榆树身上缀满的小红绒球儿眼见变大了些,长在向阳暖角里的榆树甚至已经绽出几星榆钱钱了。我家的枣树呢,除了光秃秃的杆枝儿,什么都没有。不过,如果你是个细心的人,你会发现遒劲的枣杆枣枝于灰褐中透出一种红来,一种生命的红,鲜鲜亮亮的一种红。春天的人,总是有许多事,连觉都睡不醒。于是,于某一天,于最不经意间,瞄了枣树一眼:嘿,不一样了。枝条上冒出了刀尖儿般的嫩黄嫩黄的叶片儿,枝条头上较细的那一部分泛出了绿色。枣树终于醒了。刀尖儿般的叶片儿慢慢地变平了,变展了,变绿了。叶片儿逐渐多了起来。远看枣树,棵棵亭亭玉立,朝气,挺拔。用不了多久,于这些叶片儿的底部就出现了米粒儿般的花骨朵儿,这些米粒儿般的花骨朵儿就是全绽开花瓣,也大不到哪儿去,鹅黄鹅黄的,簇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女孩子家的我竟最喜欢这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儿,常常在树下留恋半天。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我的喜好无疑是正确的。喏,那些个野蜂儿,竟相继飞来了,在这一星儿又一星儿的枣花上嗅嗅,点点,不知疲累的样子。走到这棵树下,是这样,走到那棵树下,也一样,它们这些个小精灵啊,不曾遗忘了哪棵,甚至最边上最小的那株。我从这棵树下跑到那棵树下,仰着脖子看,竟也不知疲累。偶尔抽抽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气,花香幽幽,清清,入心,入脾。
约莫半个月过去,这些枣花儿慢慢地隐去,代之的是绿豆粒儿般的小枣儿。一片叶儿下的枣有一两颗的,也有三四颗的,五颗以上的很少见。我看着这些个枣粒儿,满心的欢喜,不禁憧憬着收获。然而,不久就发现,树下的小凹坑里,土坷垃间,这些才结的小枣儿,刚落下的,蔫了的,已经枯了的,都有。问爷爷,才知那是正常的枣的优胜劣汰原则。后来才知道,这种情况一直会贯穿于枣儿的整个成熟过程。
圪塄坡上的土是肥沃的,枣树长得好,草也长得好,蒺藜草,狗尾巴草,马齿笕……尤其是一种我们叫做灰蒿的草,长得一大笼一大笼的。爷爷妈妈他们总是忙着给地里的庄稼施肥,锄草,捉虫。我便和弟弟拿了镰刀、锄头去砍除这些杂草,尤其是长在枣树周围的。偌大的圪塄坡,竟得花去整整一个下午,锄得还不是那么干净。后来,我和弟弟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一人拉一头羊羔去圪塄坡上放,弟弟在这头,我在那头。这样,两个下午,草就基本消灭掉了。还有需要做的一件事是,须在羊出坡和羊归圈两个时间照应枣树,主要是防那些个捣蛋的长角山羊,这些山羊,无论灰的或白的,都会将前腿搭在枣树枝上偷枣叶吃。这是仅仅为枣树做的两件事情。都是我和弟弟做的。小学设在村子里,正好在两饭时间玩儿般搞定,像完成老师布置的又少又简单的作业题一样。
经过整整一个夏天,枣儿基本成型,深绿的枣儿渐呈浅绿。这种情形之后,枣儿就开始“花腰了”。一颗枣儿,这儿红一斑,那儿红一斑,像是不会画画的孩子用毛笔沾了红颜料给这些枣儿涂了色,一笔浓,一笔淡,一笔有,一笔无的,极不规正。这时候,我和弟弟就忍不住摘下一个尝尝鲜,稍有甜味,并不香。即便在这时,仍有不成材的“羞枣儿”落下。捡一个放在嘴里,连花腰的都不如,没水分,嚼软木头般,真是不成材的呵。等枣大红了,我和弟已不稀罕它们了,一般会由大人们选个时间,全家一起出动,收枣嘞!大人们用长柳枝一杆子一杆子地打,我和弟弟捡。不过,一点也不用发愁:狗子第一个跑来,紧跟着的是铁蛋……不过一会儿,不大的村子里,十多户人家的小孩子都来了。捡着,吃着,说着,闹着,笑语欢声一片。
这一天,是我和弟弟最骄傲幸福的一天。
收回去的枣儿,先要穿几串,妈妈穿得最好,匀称,顺溜,挂在门楣上,将成干枣,干枣要来年吃。大多数的枣儿被摊在笸箩里,晒上几天。然后,爷爷拿出能辣出泪的白酒给枣儿喷上,搅拌好,装入瓷坛中,密封。
凉飕飕的秋风中,枣叶变黄了,枯了,飘落了。
冬天一步步走来了,带着它固有的严肃与冷酷。这时的枣树,只剩了光秃秃的杆儿枝儿,朝天擎举着,迎着一场强似一场的冷风,一场强似一场的酷寒。几场雪过后,梧桐树枝有压折了的,苹果树枝也有,从不曾发现枣枝被压折。
寒假近半,爷爷打开枣坛,酒香,枣香扑鼻而来。赶紧往嘴里送一个,甜香,绵软,细腻,久久留于唇齿之间,那叫一个好吃!
过年时,奶奶总会穿两串由红布条裹着的枣串缝在我和弟弟的肩上。说这样会好好儿地,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
这些棵枣树曾经香甜了我的整个童年。我的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它们婆娑的绿影。
此次回老家,一路的鸡犬不闻,荒凉破败,我的心绪亦是晦暗不堪,伤感不已,直到我看到我家院外圪塄坡上的枣树。它们每一棵都在五米以上,俨然形成了不可侵犯的两重篱笆墙。不止这样,它们的身上是一年一度自然捧出的红红透透的枣儿。我的屹塄坡上的枣树!
我不曾一次感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枣树乐天知命,根之于地,欣之于天,一路走来默默然无语,其间演绎出的那份大度、从容、淡定、优雅,唯付诸清风明月。即便今日,仍在守卫荒芜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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