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文字总是喜爱唤母亲为“娘”,尽管家乡没有如此称谓的习惯,总觉得亲近些。虽然她不是农村妇女,而我又生于岭南,但我毕竟有过乡下生活的经历,又久居与北方。似乎这样写了,才有故事,约莫“娘”的内容更丰富些。就像我本不姓毛,可是我的乳名却叫毛豆一样。尽管岁月可以雕刻人生,但却永远不能让我抹去心中的记忆。
记得我写过秋天的毛豆,玉米杆上枯瘦的黄叶,掩藏不住地垄上牵延的毛豆,枝枝节节的藤蔓,缠绕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毛豆荚。一阵秋风,透过玉米杆的缝隙撩拨。于是,玉米叶子交替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毛豆荚里滚动着轻盈盈,悦耳动听的铃声,响着、响着,终于撑不住紧抿着的嘴巴,开口一笑,蹦出一粒一粒的金豆。仿佛我在唱着童谣的地方,四处都有轻风划过的音符。风停了,歌声便凝结在原地,睡去了,一动不动。若是待我重新呵一口气,哪怕是轻咳一声,那些景致又一次复活了、苏醒了,响了起来,依然是
秋收后,黄豆、黑豆便入了仓。连枷已挂到山墙,还有黄的玉米、红的辣子,想必农家人决计要把整个秋天都挂在南墙房檐下展示。农人给土地施上肥,耕了、然后又耙了,一垄一垄的,像极了作业本上的格子。秋天种下去的几乎只有麦子,不像南方农作物的繁复。而北方的麦子似乎不怕冷,壮着胆子在薄棉被一样的轻雪里露出头,隐隐绰绰的发丝秀出一行一行,一片一片绿色。
然而冬天断然没有这么的光鲜。秋天一旦灰溜溜去了,冬天便惶惶地来了。
皂荚树、榆树、老槐树,几乎没有什么枝条了。光秃秃的树上,只有鸟窝上面撑得起积雪。灰黑的是横七竖八的树枝,白白是鸟儿的羽毛,亮闪闪是雪。我猜想,鸟窝里也许有小鸟,甚或有三五枚鸟蛋。鸟蛋和鸡蛋会是一样滋味么?我可以爬上树看个究竟,娘却在树下喊:“毛豆,快下来,鸟妈妈心疼死了”。哪个叫毛豆的小男孩暮然间觉得悻悻然了无兴趣,撅着嘴、眼巴巴地望了树梢,我就是哪个捣蛋的毛豆。
大猫、二狗,手里拿着红薯晃了晃,隔着窗户朝我眨眼,我便会意。在娘的锅台边踅摸了几根火柴,娘只顾低头添着灶里的柴火,趁她不注意,踮了脚尖、顺着墙根、悄没声息地溜出屋子,待拐过墙角,撒开脚丫子一阵烟地跑到村口。到地头田埂,几个人随手扯了三五把干透了的豆杆,也不知是六爷爷家的还是七婆婆家的,全不顾及。选一个背风的土坡,挖一个土坑做灶,划一根火柴引燃豆藤,烟火便蔓延开去,而那些没有剥尽的豆荚就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像过年时节的鞭炮。不多会儿,黒焦的毛豆,烤糊的红薯,透出一阵甜香,几个村童无法抵挡那种诱惑,嘴脸像乌鸡一样青黑。西风吹过,飘散的很远很远。
“毛豆--毛豆--”娘的声音由远及近:“这孩子,一会儿不注意又出来惹祸”。这叫声显然有几分愠怒,刚才的兴致早被娘的骂声撕碎一并熄灭化作灰烬。“馋嘴猫,快回屋去,娘给你泡豆芽吃”。语气多了些疼爱,少了先前的火气。大猫、二狗早做鸟兽散去。
娘把秋天收获的黄豆倒在箥萁里,就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的筛选,挑选出一粒一粒饱满的黄豆,然后倒进瓦盆里用温水浸泡。第二天瓦盆里的黄豆已浸泡的又胖又大,像摇篮里妹妹经常啃食的拳头,又像妹妹炕上踢腾的脚丫儿。娘把瓦盆换了水然后又滗干,盖了两三层白白的纱布,放置在炕头。我几次想揭开了看,娘把食指轻轻地竖在唇边:“嘘--他们睡着了”。是说妹妹吗?好像又不是,我便越发好奇了。娘不让打扰他们,就只好钻进娘缝的厚实而松软的棉被,顿时温暖就把全身包围,黄豆也一样被火炕和黑夜包围着。梦里吃到娘泡的豆芽,白嫩嫩的、甜丝丝的、脆生生的。
不必等到春天发芽,娘把冬天用棉被隔开,屋外的冬天进不来;娘把寒冷用温水冲淡,让黄豆湿润润和温暖脸贴着脸。豆芽长出来了,觉得并不费事似的,呼呼往上窜。看着他们的样子,直觉的是那样的柔嫩娇气,像极了穿着一袭洁白长裙的姑娘们。冰清玉洁,个个骨子里透着明净和妩媚。如果说亭亭玉立,其实并不准确,扭曲的身姿涵盖了生存的艰辛,生命的曲折。
也许是我出生在娘收毛豆的季节,难怪我的乳名叫毛豆。豆芽的生成只需三五天,毛豆成长需要一季的时间,然而我却耗费了娘一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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