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初春的一个早上。
阴云笼罩着大地,西北风呼啸着猛烈地敲打着破碎的门窗,冷冷清清的蠡县县城汽车站候车室内,三三两两的乘客不时裹裹身上的厚棉衣,搓搓冻僵的双手,等待上车。
我和爷爷挨坐在一条又硬又凉的长条木椅上,默默地吸着烟,很少说一句话。我很纳闷,我和爷爷以往在一起说说笑笑很少有停的时候,今天却挑不起一句话头。
开始检票排队上车了,爷爷朝我挥挥手,一直站在检票口后面望着我。当汽车驶出汽车站大院朝往西去的街道处拐弯时,隔着车窗玻璃,我猛然回头发现,72岁的爷爷返身追出候车室门外,又一次挥手相送。由于车速快,眼前的一刹间被车轮扬起的遮天蔽日的尘土隔开了。
“再也见不到爷爷他老人家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莫名而又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
六年后的一天,站在爷爷的坟头前,我的喉头象被坚硬的石块卡住一般,哭不出,喊不响,记忆中的往事,潮水一样地涌入脑海。
当年的故乡老家可以用“一无所有”几个字来形容。乡亲们长年累月在土地上浇水刨地耕种,风吹日晒,早出晚归,出一天工仅能挣到两毛钱。累死累活,辛苦劳作一年,还得东筹西借补交偿还亏欠生产队的粮钱。故宅就坐落在村里一条土道的南面,土坯垒成的低矮的院墙,房屋四周围墙壁斑驳,刻下了岁月的印痕。离此不远的前面,有一个约两百米见方的大水坑,那是我们小伙伴天然的乐园。炎热酷暑,不睡午觉,一丝不挂地跳入水中“扎猛子”。隆冬季节,穿着棉絮外露的破棉袄,驾驶着用小木板制成的简易木筏,在坚硬的冰面上纵情驰骋,水坑干涸的时候,分成“南头”“北头”打土坷垃仗。
贫穷的日子显得时间有点过剩,闲唠就成了父老乡亲们打发光景,消磨光阴的一种特殊的消遣方式。爷爷奶奶待人宽厚,人缘好,这里就成了当然的`聚会场所。每当夕阳西落,三间陋房的炕上坐着的地下站着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说古道今,谈天说地,热闹得像赶集一样。每当这时,爷爷坐在一把棕色老木椅上,抽着手卷的旱叶烟,或静默不语地听年轻人“侃大山”,或同身边的几位老哥们回顾过去的事情,谈到高兴处,常常情不自禁地用手抹一把脸,发出爽朗的笑声。这种闲唠嗑往往要持续到很晚才散。
爷爷一家六口人,全家人的生计全靠他。爷爷有喝酒的嗜好,因为缺钱几天难得品上一盅酒。但不管手头多紧,他总是尽可能的不让小孙子委屈。有一年冬天,我穿的鞋的鞋面与鞋底分了家,十个小脚趾光光地裸露在外面。爷爷发现后,领我到集市上,用兜里仅有的5角钱,为我买了一双新草鞋。现在穿草鞋早已成为了历史,但我无论穿过多少鞋,都觉得比不上爷爷买的草鞋温暖。
平常,大多时候我总是象影子一样跟在爷爷的身前身后。爷爷去浇地,去河边打鱼,去县城里赶集,都少不了我,甚至爷爷偶尔上“老地方”喝酒,刚向卖主要了一把带皮花生,小小的我已经闻风而至,倚在他的腿上。这样的好爷爷,还没等孙子来得及报答,怎么会离我而去呢。
插队下乡那年,一次塌方不幸把我的左脚砸伤,脚面肿胀得像一个大面团,回到故乡后的一个多月里,爷爷每晚都到邻家为我熬红花草药,让我洗脚消肿,风雨无阻。看着爷爷憔悴的面容,想想爷爷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仍然一如既往地为儿孙操劳,我感到心头沉甸甸的。
爷爷在我返城走的那一年去世了。听爸爸后来讲,爷爷染上了黄疸性肝炎,面容枯槁,人瘦得皮包骨头,他在垂危之际曾经对爸爸讲:“我想去孙子那里看看。”这样的话,爷爷也曾对我讲过,但我当时却以种种理由拒绝了他。爷爷含辛茹苦一辈子,却由于我的疏忽,再也不能实现这最后的一点愿望,我追悔莫及。
新移的坟墓还没有长草的痕迹,每年的清明节,亲人们都要到爷爷坟上磕头烧纸祭奠。透过泪水涟涟的双目,我仿佛看到了亲人们祭奠的情景,纸灰飘燃,鞭炮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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