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忘不了故乡,是因为忘不了故乡的人。那是与血液一同流淌的感情,日子越久,越发醇厚,年龄越长,越是怀念。
家乡景致并无特别,和其他林区一样,一排排街道,一栋栋平房。绵延的山脉,瓦蓝的天空。轻烟袅袅,大雪覆盖。日出火红明媚,晚霞无限美好。
它很静,静到与我们对话;它很轻,轻到听我们祈祷。有人说,山是宽厚的仁者,水是灵动的智者,我们是大山大水的孩子,就拥有和山水一样的情怀,博爱、活力,包容万物,质朴纯洁。
有个小女孩,她可爱、善良,白皙的皮肤衬着爽朗的笑,清脆的话语映着红润的脸庞。
她与我同龄,却比我多了几分顽皮和率真;她与我同街,却比我多了几分熟悉和迷恋。上房上树,追狗撵鸭,整日抱着猫跑,膝盖都是层层结疤。她的意识里,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没有干不成的事。她总是富有新奇地对我说,慧吉,我们去这,我们去那,我们上山采花,我们下河抓鱼……
有时我在想,眼前这个女孩来自天上,一定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被玉皇大帝贬到凡间。
如果生命是按时间划分的,那么,我肯定,她的世界一定比我丰富,至少每天都比我多赚两小时。她如一个上满发条的玩偶,精力充沛,不知疲惫,没有倦怠,蹬蹬地跑,不停地跑。
清晨,街道,有了她的笑声。小狗,用力地舔着水盆;大鹅,伸长了脖子,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嘎嘎,汪汪,啪啪,还有叮叮咣咣的饭盆声,像个集市,热闹非凡。
“三多啊,这个给鸡端去,再把鸡架门打开”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她妈妈。
“恩,听见了,这就去。”
她就叫“三多”,身上有两个姐姐,在家排行老三,因为超生,被罚了钱,所以街坊邻居都叫她多余。
可我却觉得,她一点都不多,小小年纪,就承担大半的家务,洗衣、抱柴、喂鸡、喂鸭。更重要的`,她是我的好伙伴。即便我们住得很近,每天都在一起,可我还是梦想着,有一天,能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大人们总是喜欢逗小孩,妈妈说:“三多啊,回去和你妈说,你家孩子多,就把你给我们家吧,你和慧吉住一屋。”我在一旁信以为真地呼应着,“好,好,太好了,现在就回去说,现在就回去说。”我拽着她,兴冲冲地往她家跑。
三多妈妈很胖,走家里那个略陡的街道,都要呼哧呼哧喘上一会。她对三多很严厉,从不娇生惯养,她说,女孩子,一定不要懒,要多干活,学着干净,才能找到好婆家,能找到好婆家,才能拥有幸福。三多就是按妈妈要求做的,很勤快,是非常勤快。
当我还在梦乡,当太阳还没升起,当万物静赖,当世间只能听见鸟鸣的声音,她便以她特有的方式,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门闩被翻动着,铁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人未到,声音先到。
“婶啊,慧吉是不是还没起来?”她对着正在忙碌的妈妈说话。
“恩,你真勤快,慧吉还在懒被窝。”她如获珍宝,异常兴奋,得意地说:“哈哈,那我一会再来。”伴着又一声门响,她扭头跑了。
我睁开双眼,迷朦中听见他们对话,确定她没进来,拽拽被子,翻一个身,又睡了过去。美梦香甜,似乎只有清晨的那一小觉才是最舒服,最踏实的。
我被什么东西弄醒,鼻子处好痒,想要打喷嚏,忙用手揉了揉。
“起床了,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她站在我身边,轻轻唤着我的小名,还不时地用东西挠我鼻子。
我的意识已经醒了,可仍旧假装睡着,眼睛闭得紧紧的。
她把小手放在我脖子里,哇,好凉。我强忍着,不动声色,继续装睡。
最后她用出杀手锏,一手掀开我的被子,我赤裸裸地凉在空气中。
她边掀边嘻嘻笑:叫你不起来,哈哈。快起来,快起来,丢人哦,丢人哦。
我仍旧没睁眼,均匀地喘着气,假装睡得很酣。
“哎,你要再不起来,我就回家了。”她有些失望,在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不吭声,心想:赶快走,赶快走,你走了我再起。
临别时,她仍旧不忘对妈妈说,“婶,我回家吃饭,一会还来……”
她一走,妈便嚷嚷着:“你看人家三多,多勤快,都来好几趟了,你也抓紧起来。”
我不醒,不是因为我懒,不想起,而是因为害怕,害怕睁眼,害怕被她嘲笑,害怕自己又比她起得晚,所以,我宁愿装着睡得很酣。
等她走了,再快速穿上衣服,我好庆幸,没让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至少没给她得意的机会。
也许,在那个年纪,她还不知我在装睡,她还懂我在逃避,她只是想早点把我叫醒,陪她一起出去玩。可我却因为自卑,多了一层伪装和掩饰。也许,这就是人生,多年以后才知,那不过是自己的狭隘。
时光飞逝,转瞬间,我们都大了,各自有了家庭,空间让彼此分开,身边从此也少了那个掀我被窝的女孩,每天清晨再没人催我起床,再没人等在床边,看我害羞的样子。
日子总是变得很忙,不由自主的忙。忙得忽视了朋友,忽视了亲人,在人群中,也更加习惯了伪装,习惯了圆滑。总是刻意要求自己完美,展示完美,闲暇时,也总是留恋,曾经那份简单而快乐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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