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从小草、小芽开始。黄茬茬的衰草是老草,藏在埂弯坡底的枯叶是老叶,它们到了真正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虽说秋去冬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衰败,可只要新的不来、小的不出、绿的不染,它们还是稳稳占据着戈壁小城的自然舞台。这一个冬天,除了瘦树黄草老叶,我还能看到什么?当然,还有老树。
老树迷迷糊糊醒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就看到春天来了。它觉得时光越来越快。“就打个盹的时间,冬天就过去了?”怀疑了不知道有多少回,过去的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个,春天也不知道光顾有多少次了。老树经常怀疑,日子总是偷偷地从身边溜过。因为,若说日子没有经过,那遍布树杆的老伤旧痕、那些如刀似斧雕凿的疤痕又都在那里。老树有多少岁?它自己也说不准确。老树看到脚下的芦芽冰草冒出来,心知这个春天又比前一个春天早些。它哆嗦一下身姿,参天大树便哗啦一下,把身上的残枝败叶抖了个精光。小草们说:树爷爷也来赶春了。一阵轻风刮来,稠了的树枝们嗡嗡郁郁地响起来淹没了老树的细言短语。树下走过的人仰望着蓝天里晃动的枝条,带着些疑问说:老树也会有春天吗?我总觉得它像经历太多的老人一样已经麻木了。秋天它没有自得,冬天它没有失落、春天它没有欣喜,夏天它也没怎么太动声色啊。
这棵名叫胡杨的树确实老了。人们在它身上挂上铭牌,说树龄多少年,这些东西多数不准确。就像我早晨散步看到很熟识的一座楼头上钉着的铭牌一样,上写建设年代2002年。这座楼我十分熟悉,它是改革开放后小城最早兴建的3层住宅之一,建设年代当在1984年左右。因为我当干事的时候,曾经和同事们一起到住在这里的科长家,去吃过搭伙饭,每人带一个菜聚餐。科长是1987年接任的,他住的是别人搬走的“二手房”。八几年就在眼前的房子,怎么可能生于2002年呢?可见我们看到的介绍、书写的历史、新建的古迹与真实之间有多大差别。所以见到类似介绍适当存疑是有道理的。太把别人说的当真的结果,可能就会把谬误当成真实、把虚幻当成确证。老树的实际年龄除了植物学家,可能没人能说得太准。它们不是人工栽植,完全是自然长成。眼前的这片胡杨林在我来到的时候就是这样,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它们仍然这样。当然,它有四季轮回、有春夏秋冬。它的春天在枝头。现在,它的枝头已渐丰满,不像冬日里那么枯瘦。枝头上鼓突着打开叶芽之前流苏般的花苞,随风一摆,声音也宏博敦厚起来,不像冬日里那么尖锐得像要撕剥了树皮、掀走了土层一样。
小草从老树身下顶出来,冒出绿芽。老树似乎对此不屑一顾。小草有些失望地嘟嚷:老树真是老得没意思,连句歌颂春天温暖的声音都唱不出来了。老树听到小草的话浅浅地笑,心说你一个刚见世事的小屁孩,哪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世界多大!不过它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迎着风轻咳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春天还得往远处看,光看到自己脚下那三寸远的地方,光知道今天的萌动不知道将要面对倒春寒、暑来霜降、风雨沙尘,还远不是一个完整生命的全部噢!
老树不再理会各种变故,不再激动于河开了冰化了,不再听小草小芽和小鸟叽叽喳喳的欢欣或者牢骚,不再为和风或者狂风的骚动呼号。它不是开始就这般成熟的,它是经历太多,明白太多、看得太多才这般世故。它也有过年少,有过芳华,有过稚嫩;现在,它不得不像个老者一样。
它理解小草的话,在它刚萌发的时候,也看见过老树的'如此神态,听到过类似语言。当时它不明白老树为什么这样,现在自个儿老了才知道,为老之尊,理应如此。如果老到它这把年岁还闻风而动、大惊小怪,那就当真成怪了。
至于它今天到底有多大年龄,连它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它只是记得年轻的时候这里有人打着大夏的旗帜往黑城方向追击;它中年时代,经历过蒙古人回归中华故土,那些老老少少把马匹骆驼牵来,在弱水河边捧水唏嘘,为终于回到家园痛哭流涕。到它的老年,看见一支从朝鲜战场悄悄转战来的队伍在这里安营扎寨,开辟出了中国航天的新历史。那天,那些来挂牌的娃娃们站在树身下转了几个圈讨论半天,说不出应当挂多少年,最后一个豆豆多的说,就按300年挂吧,300年也是古董级了,应当差不多吧。就这样,它成了300多年前出生的年轻树。它想,按它最早看到的事情,至少,从北宋年间算,得有上千年了吧。如此,不正好应和着人们对胡杨赞歌中的:“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么。
听听,老树哪儿老了,它对过往的历史那么清楚,对曾经的事件记得那么准确。如果按它所讲,西夏正在公元1000年前后,它可不就一千多岁了吗?老了真的就是忘却与失去的代表吗?不一定。从老树的表述里我们知道,它直到今天都没有半点儿糊涂。它虽然不像年轻时代那么容易好奇激动,但它从来没有忘记身边发生的事件。它目睹了在这片曾经的不毛之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目睹了中国最壮美时代的到来。
切莫被老树的表象所迷惑。它不是昏庸老朽的代名词,它是倔强不屈、耐得住寂寞、耐得住艰难的化身。老,只是它的外表的皮肤,因为那层外皮上刻满了刀枪箭戟、雨雪风霜、飞沙走石、日射风打的痕迹,但在它的内心深处,年年都在焕发青春,岁岁都在更新内容。所谓历久弥新,就是对老树最贴切的描写。见到老树,在想到它老成这般的同时,曹操那飞扬着霸气与不屈不挠精神的《龟虽寿》就跃然而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是啊,看老树的神情,哪儿有一点儿烈士暮年的意味?你看它枝头年年鼓突、天天变化的样子,哪儿是将要老去的样貌?如果从枝头那儿看,应当叫“‘新’发童颜”吧!因为它年年焕发,从来未有过“鹤发”。它的老,就是接近地面外表的经受,就是斑驳坚硬的抵抗,就是用沧桑换来年年彩色盛景的伟岸啊!
老树的春天是千百年来坚守的精神;老树的春天是当大地被冻透了的时候从地底下吸收而来渊源不断的力量;老树的春天是任其东南西北风也从不掉转身姿的神气;老树的春天是把生命赋予发挥到极致、运行到最远的意志;老树的春天,是在大地江河一派葱翠的时候,把自己独特的墨绿、浅绿金黄深红毫不保留奉献给天地,送给大地一缕璀璨然后颓然落幕的风骨!
老树老吗?老树也有春天吗?春天到来的时候,细细打量老树,便能明白春青的哲学,知道老树通过春天告诉人们的来来去去。
老树额首远望,对阳光下呼号雀跃的小草们说:别高兴得太早,听,远方降温的声息已经传来,还是把毛孔收缩、早些搭好蛰伏的掩体吧。可惜的是,那些只顾高兴的娃娃们,没有几个注意到它的指示。老树有些黯然地自言自语:不经风雨,难见世面,可能就是说它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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