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乳娘家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了。老槐树很老了,身上爬满了各色的藤,像老人的胡须,树身很大,把整个碾台都给遮盖了。碾台上那架老碾子在碌碌地转着,我和姐姐坐在碾杆子上,碾轱辘套在老牛身上,碾槽子里放着新榨出来的枯饼,我们吆喝着牛,碾轱辘转呀转呀,风吹来荡去,我坐在碾杆上昏昏欲睡。
我常常梦回儿时,时时留恋儿时的辰光,总假想自己还在那个坦荡无拘心无挂碍的纯真世界里。其实那个时候也有争斗也有冲突,只是那时的我心底纯洁看不到罢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慢慢有了想法,慢慢有了贪欲,慢慢有了各色各样的执着与痴枉,不舍不弃地去追呀赶呀,一个又一个的目标一个又一个的计划。我有些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想做回那个简单率真的自己,做回李哥的小鸟依人,做回良哥的温柔妈妈,做回团哥豆哥亲亲的娘。现实推着我往前往前,推着我远离那个如水般温婉的我。
小时候,我是住在乡间多些的,祖母和外祖母家隔了条河,外祖母和乳娘家只隔了几垄田。我的童年便是在摇摇晃晃的渡船和泥泞的田间小道上穿梭度过的。以至于我现在的记忆老出现错误,把乳娘家的事记到祖母家,或是把祖母那儿的事记作外祖母家的。不过现在这些记忆也无所谓对错了,老人们已作古,乳娘也快八十了,无人来追究考证我的记忆。她们再也不会佯装争宠来逼问我喜欢谁更多些,这可是我当年最头疼的问题。事实上我谁都喜欢,可她们偏要我分出个一二三回来,难为死我了。
不过,唯一不会出现记忆错觉的就是树。
乳娘家多是果树,村头老槐树旁的那片桃林总共有七八棵吧,是乳娘家的,很奇怪那许多年我从没见过桃花开,只见着小桃儿由毛茸茸的小球儿渐渐变大变青变白变成嘴尖嫣红嫣红。夏日的午后我和哥哥姐姐们搬了竹床到桃林里去看桃,桃熟了是要防偷的。乳娘说:红仔,好好看着桃,别让人偷了,等熟了娘挑到集上卖了给你称肉吃买冰棍吃。一个夏天,我忠实而凶猛地捍卫着我的肉和冰棍。我在桃林里结识了很多小伙伴,有举着大刀的螳螂,我们叫猴子;有长着天线的天牛,我们叫水牛;有会飞的金龟子,我们叫金嘛共共;还有叫个不停的蝉,蝉蜕可以卖到合作社,我捡过很多,交给哥哥们去卖了换油盐。屋前有棵枣树,一立秋就盼刮风,夜里起一场风,第二天满地捡枣儿吃。屋后是棵柿子树。我没等过柿子熟就回城里了。每年的柿子是乳娘进城捎来给我吃的。
外祖母家厨房后是棵上几百年的茂樟树,得可大了,华盖如伞,风一吹噼哩拍啦的樟子往下落,一会儿就积了一层。最不好的'是,樟树上长毛癞,癞到人可受罪了,我吃过他不少亏。每回去外祖母家我都绕他老远。树上了年岁,故事就多了,而且尽是些神鬼妖道,唬得我们这些小人一惊一乍,更离它老远。
祖母家最忘不了的就是村前小河边的老杨树了,也是老,老得树根都拱出地面,盘根错节,不小心就得拌跟头。我之所以记得深刻,是因为我七岁那年掉河里差点淹死,得亏死死攀住它的根,等来救我。杨树的叶子像极了一面帆船,想父母的时候,我就捡那一枚枚的叶子,当成小船,假想着我划着它们沿着小河一路过港划到大河里,划到城里的码头,划到我父母身边。
我城里的家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前面两进是两大排二层筒子楼,一排办公,一排宿舍,最后一进是平房,家属院,我家在最后一进。我喜欢的是满大院子的树。那时节流行法国梧桐树,满城种的都是,现在的一些老街老院还有,只是不多了,老树不多了,老街老院也不多了。唉!
我最喜欢的是二院的两棵合欢树和我那院的两颗大法国梧桐树。可能是这两个院里的树少,它们就长得特胆大特肆意。四棵树把两个院子全给遮盖了。两棵合欢开的都是粉色花,一到花季,粉粉嫩嫩开得满院都是,簇生着,柔软而细长的缨子攒在一起,我总觉得它们像睫毛,伞状的睫毛。香味是那种淡雅的馨香,有点像荷香,但是比荷香温暖。有风吹过,成群的粉色小伞从树上飘落,我就伸出手在树下接着。
法国梧桐没有合欢高,但它们宽大。盛夏,它们浓密的枝叶把太阳遮挡的严严实实,整个暑假我们都是在它们底下度过的。最炎热的中午,我们摆上竹床躺在树下,风吹过,树枝摇曳,才有斑驳的光影透过风的间隙投下来,收音机里播放的是评书,我们在这光影浮动中渐渐睡去。
岁月静好,流光似水,一切定格在我的记忆中,经过时间的浸润,它已经朦胧成了一种流淌在我生命和血液中的华彩。
窗外,月华如水,夏虫轻叩,睡意渐起,我不敢扰了我的童年梦,那是我心底最温暖的一块留守,循了梦迹,抛却现实的功利与疲惫,枕一树馨香入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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