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待人接物还延续着爷爷奶奶时候的样子。
爷爷奶奶一生共养育了三个孩子,老亲爹,我的父亲还有我小叔。
爷爷奶奶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从我记事起,逢年过节,我家里的人就多。至今我还记得我们陈家的姑爷爷蹲在我奶奶炕上包饺子的样子,像一尊雕像,刻在岁月深处。他戴着那种旧式的棉帽子,把两边的"耳朵"折上去,蹲在炕上,那么静静的,虔诚的,一心一意的捏着元宝饺子。我陈家姑奶奶的背是驼的,好像从腰那里弯了九十度,她在锅台边沏汤,煮饺子。我哑巴姑奶奶嘴啊啊啊啊啊啊的说些啥,她最是心灵手巧,我们都听不懂,但我奶奶他们能懂她。他们都三哥三嫂的叫着我爷爷奶奶。屋子又小又黑又整洁,墙还裂着缝,粗茶淡饭被他们打磨的似乎能穿过石头,清贫的日子透着暖意,一丝不苟。我悄悄的打量着,聆听着,沉默着。
我一天天长大,直到有一天爷爷奶奶辈都一个不剩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那种停留在食物里面的情意,平凡日子的花好月圆一直延续着,以一个节日的形式传承着。
还说过年吧。年三十按规矩要烧纸祭祖。大家都集中到老亲爹家,烧完纸,就开始吃喝。但这时候已经与爷爷奶奶那个年代不一样了。房子是楼房,食物也多了,大部分都是半成品,切一切,蒸一蒸,烩一烩,拌一拌就好,喝着酒,抽着烟,打着麻将,吵吵闹闹,觉得没有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的静气和虔诚了。到底是自己的心也随着时代浮躁起来了,看到的世界呈现的样子都不一样。初一再换到我家,初二换到我小叔家,接着热闹,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不知不觉孩子们也都长成了白杨树,父辈们一天天衰老。算来老亲爹已经离开我们三年多了。今年父亲身体不大好,年前住了一次医院,接着就过年。家里人太多啦,每天拜年的就三四十个人。父亲喜欢热闹,这下他可是开心了。
我们今年回去的迟,该拜的年弟弟妹妹们都已经拜过了。反正拜年去谁家都是一进门喝口水热热身就开始六六六五魁首。还想着借此就不用拜年了。父亲说,别家都不去了,但你小叔家必须去。
一进门,我小叔家就开始忙着倒茶,拿瓜子水果。寒暄着,我小叔就端上来几个菜,好像早有准备,幸好家里人不多,就我小叔小婶还有他儿子安平,之后老四小力两口子带孩子过来了。我小叔说,我们不多喝,就这个泡的桑椹酒,我们尝尝。我是一慣不喝酒的,我小叔非说是好酒,把他的杯子递给我要让我尝一口,酒入肝肠,烧烧的,些些甜,我享受不了这味道。他们三个都不划拳,就喝着聊起了天。
我要求小叔给我们讲讲他的经历。酒过三杯,我小叔就话匣子打开了。
他十七岁离开学校开始劳动。小叔说是因为成份高念书没前途,我爷爷是地主。安平插话说怕是念不进去。我小叔直言不讳的说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生产队像他这样刚开始干活的,干一天才挣二点五分,成年人是八分。但是应民工的话,十天就能挣四百分,这个很厉害。于是他就去大登口应民工。贺兰山发洪水,爬到房子上面,那一次死了不少人。但为了糊口,他一直干了差不多一年。人家的衣服襟和袖子都脏的明晃晃的发着光,棉花都露着。但我们从来不。我小叔说,虽然补丁落补丁,你奶奶给我们洗的干干净净,缝的整整齐齐。小说说到这里很自豪,眼睛亮亮的,虽然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以至于我都能看见我们的又旧又小的老屋,老屋里勤劳善良的人们。那种时光自带的静气,从来就不心浮气躁。
十八岁时,老亲爹把他带到一个农场上,种菜养猪,他说他什么都干,给其他人洗衣服,做饭,刷锅……有的是力气。
我小叔干活的那个农场,我很小的时候去过,那好像是上二年级的时候,因为那次全县统考没考上两个一百分,怕父亲打不敢回家,我小叔就把我带到了农场上。农场在黄河边,小叔他们种小番茄,红的绿的黄黄的,挂满了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小西红柿,揪着吃也没人管。院子里跑着鸡,圈着猪。他们屋子里放着象棋,我记得特别清楚。觉得这里的生活跟我们家里的不一样。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萌生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离开家去外面。
我小叔为人处世最像我奶奶,真心的对待每一个人,所以感觉他身边的人都特别好。后来我想,其实是因为他好。
我打断了小叔的话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有那么大的力量,不计后果不计报酬的无怨无悔,什么都干。比如给别人洗衣服这个事情,我做不到。
我小叔说,在农场比在队上不受别人的歧视了,起码感觉还是平等的,把人当个人了,人就有奔头了。所以多干点不掐亏,干什么都愿意。一天会有两个饼子,他只吃半个,每天攒一个半,装在一个布袋子里面,攒一周拿回家交给奶奶。这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一定是吃过我小叔省下来的饼子的。我只记得在一个融合天气,我们在院子打沙包,我小叔捎了一袋子土豆回来。我可羡慕我小叔了,他长的那么精神,在外面有工作,这让我很自豪,我甚至能感觉到因为我小叔的自行车铃声在我家院子响起来,小伙伴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奶奶把小叔拿回来的土豆摆了一圈在炉串上,再罩上一个不能用的旧瓷盆,不一会儿土豆的'香气就窜出去了。有一天我正吃着烤土豆,脖子就慢慢膨胀起来了。那时候很多人都得大脖子病。
后来我小叔就从这个农场调到了另一个农场,然后找了我小婶,成了家。又从农场调到一个镇上当助征员,后来又调到县税务局,这以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听着我小叔讲他的经历,大家都听的入了神,酒都忘了喝。我似乎又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那极尽简朴的摆设,那走风的墙,那堂堂正正,那顶天立地,那不卑不亢活着的姿态。那清贫而富有的日子。那自尊自重的清凉之气,那做人的尊严令人肃然起敬。
我看见那些旧旧的人和事,泛着黄,被我们打捞上来,一个个面目清朗,两袖生风,干着天地间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活着。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我早已经停滞生长了,就在我爷爷奶奶相继离开的那一年。我永远的停留在了那里,我二十四岁之前的时光隧道里。无论世事怎样变迁,岁月怎样更迭,人情怎样冷暖,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再看看我小叔,越来越像我奶奶了。
从我小叔家出来,天空格外的蓝,云彩格外的白,我兴奋的不停的对他说,你看天,快看天嘛,这么好看。不知啥时,我的手紧紧的被他攥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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