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自然是友善还是冷酷,是熟悉还是陌生,是敌人还是朋友?比如和风。
风与我们朝夕相处,如影随形。但除了龙卷风,除了它源来的方向,除了它挟带而起的灰埃、红尘与屑片以及它不同季节、方向的名称给我们的认知和视觉外,我们对它的体态、步幅、习性可谓一无所知。
但奇怪的是在我的一双俗眼中,除了别人能感知的风的存在外,还分别可以看见它的体型、肤色、履痕及毛发。
当然,它是雄性的,是水的丈夫。它无形的体态与水有着许多相似相同的物理属性。它们都在以水平的方向移动,都能留下同样的脚印,都能刚柔相济,不折不挠,并都有暴烈与温情的性格。
我能看见它体态和脚印的地方几乎无处不在。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末期,正在原天门县岳口镇郊区纯阳阁上小学的我,只要不是深秋和冬天,我们一帮男同学都会冲出教室,穿过古色古香,石櫈石兽,雕梁画栋,础柱巍然,经梵萦绕,镂门刻窗,花木葳蕤的校园,直扑西边的襄河而去。
襄河堤的内外坡自然是一派嫩绿、浅绿、碧绿和深绿与嫩黄、浅黄、土黄和枯黄的草。草坡上有零星的牛羊和树巅托起的夕阳。我们几乎是奔上堤面,然后将各自的书包和鞋袜胡乱堆放在一起,迅捷地躺在坡顶再争先恐后地向坡底滚去。我们很少有滚到坡底的。因为有时身体滚得太快,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此时,我们就必须把两腿或双臂张开,以滞缓身体在坡面的转速。这样一来,我们的身体往往不是朝左就是向右地在坡面上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钉在草坡上。
稍作休整后,我们各自或提或肩起自己的书包和鞋袜,进入防护林,有铅笔和橡皮掉在地上,也茫然无知。防护林是带状的人造护堤,略低于堤面,上面种满了柳树。护堤下是乱石铺陈的石坡,坡缝中长满了蒲公英和不知名的小草。石坡下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沙滩。
水边的沙滩依据河道的走向,水流的缓急,河床的土质形成了宽窄不一,曲直无度的水际线。
鲜有纤草的沙滩上烙有水鸟和小型走兽的爪蹄印,沙滩的表面有泼墨状大块的水洼和平面,更多的时候是起伏弯曲的沙浪,它们不高也不低,寸不盈溢。沙浪柔柔的弧线绵绵不绝,像梳齿划出的,尽管弯与曲,但弧线间的行距总是划一规矩,绝不紊乱分毫。它们像极了河水水面微波荡漾再慢慢沉降后留下的遗存,也更像微微徐来的风缓缓步行后遗下的留念。
我不知道是河水的微波拓印出了沙滩上的沙浪,还是沙滩上的沙浪复印出了河水上的微波。
但我很想肯定,河水水面的微波是风的杰作,沙滩上的沙浪是风的手笔。
我们呈偶数的赤脚脚印的痕迹,不知是在破坏还是在点缀沙滩的素净与祥和,圣洁和高贵。
我们好奇地争论着沙滩上沙浪的成因。
有的`同学认定这些沙浪是由河水的波浪离开后留下的,也有的同学坚称是由风吹拂后形成的。
我的理解是先由慢慢退缩的河水荡漾出了一种粗糙的存在后,再由风的双手不疾不徐地薅出了沙滩上的沙浪。
在沙滩延伸进河水可见的河床上,清晰可见的水中的沙滩也呈波浪状。河床沙浪与沙滩沙浪的峰谷吻合得天衣契合。不同的是沙滩上沙浪的沙峰要浑圆一些,河床上沙浪的沙峰要锐利一点,像犁铧的刃口。又仿佛河床是一方巨大的模具,浇注出了水的波浪,再或者河床上的微波是河水波浪的叠影。
我少年瘦窄的脚印拓印在故乡襄河边的沙滩上,也烙印在我日渐枯萎的记忆中。从河床与沙滩上峰谷吻合的程度判断,沙滩上的峰谷应是由河水波浪所为,但我固执地认定沙滩上波浪状的峰谷一定是风少年留下的。它即被沿途的所见挽留,又被无形的记忆催促。它好像沿河在寻找、等待、彷徨、犹豫、守望着什么。
是襄河边的风吹皱的沙滩与河水给了我终身不灭的美好记忆和醉人的曾经,也是襄河的河水与河床接纳了我父亲无望无助,憾恨交织的谜一样的灵与肉。
从小麦、水稻和油菜出苗直到收割期间,风,便从远方带来和煦的气息,催发着它们的蓬勃与渴望。
风带着它的女人——水。往返于天地间滋养万物。它们从天涯到咫尺,跳着相同的舞步,唱着同样的颂诗,秉着一样的柔情,持着无限的忠诚。它们默契如一,恩爱如初。它们所到之处,留给大地的是一样的情怀,一样的履痕,一样的存在,一样的斑斓。
它们的脚步和裙裾勾连起各种气息相互切换。令人陶醉的声色、形态、气体、季节和生命在风和水的往复中更迭。
记得是颗粒还没有灌浆,株杆最挺拔时,我们小孩在午后的某个时候便会结伴去父母劳动的田间,等候生产队分发给他们充饥的戈奎、馒头、包子和皇上饼。此时的小麦抽穗打扮,扑粉配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灌浆与饱满。我们看到麦秆的稍巅在蓝天白云里,在风的鞭策下,像千军万马,又像万里海涛,起伏着奔腾不息,虎狼啸林。站在襄河堤上,远远近近的小麦、水稻、油菜也在风的指挥调度下摇曳多姿,载歌载舞,意气风发。同时,它们又像在举行盛大的阅兵式,正方形,长方形,圆形的阵列身着绿色和黄色的制服,正在整齐划一地行进与展示。
低垂的麦穗和稻谷像成熟的少女,不再喧哗与疯癫,而是在风的抚摸下,含羞垂首,芳心暗动。它们期待着明眸的凝视和欣赏,洁齿的迎接与研磨。
故乡襄河长长的,弯弯的,高高的堤面,给了我童年与少年,青年和中年能一览故土田园在风中的视觉盛宴。蛙鸣深深,小草青青的荷塘与田埂,放眼菜花、麦苗、稻谷在风的号角声中,给了我神魂回味不尽的宏大盛典。
只是,不知我,是否能够等到老年!?
风托运来了故乡少女不淡的体香,也邮寄来了邻家少年无我的豪放。
无数蒲公英的种子像一柄柄超微的手伞,一尾尾放大的精子,由风托着,离开石缝、沙滩、堤坡、田边、地头被送到别处。还有少年的衣衫,少女的裙裾,都逸飞于风的亲爱与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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