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们——三雀、痦子和我,我们激动雀跃,带了干粮,在夏天的早晨,从城陵矶出发,叽叽喳喳,一起到离家二十里远的城里电影院去看一场传说中的电影。
我们一路推推搡搡、打打闹闹。路边的那些个屋子啊,树木啊,路人啊,小猫小狗啊,鸟啊,风啊,都是和我们一样雀跃的。那些个屋子啊,树木啊,路人啊,小猫小狗啊,鸟啊,风啊,心照不宣地看着我们去城里赶赴一场公开的约会。我们不告诉世界,我们要去干什么,我们知道,全世界所有的人和事物、植物、动物,统统都知道我们是要去干什么。
我们在前一夜就兴奋得睡不着觉,一想到第二天要去城里看电影,就恨不能有双手将黑夜的幔布猛地一把拉开,天就亮了,我们就好立刻出发。
说是进城,其实不算确切。因为,城陵矶也不是乡下,但它偏安在这个城的一隅,背后就是江湖,是长江与洞庭湖的交汇处。那时,连接它与城市中心的,是一条二十里长的、细细的窄窄的土堤。这根纤弱而又顽强的土堤,将城陵矶牵绊在城的末梢,市声扰不到它,繁盛扰不到它,因了这漫不经心的阻隔和牵系,城里的人觉得城陵矶是乡下,城陵矶的人觉得自己是乡下人。
我在四岁的时候曾经在这条路上走失过一次,现在想来,那次在路上我全无焦虑就像一场梦游,我看到了沿途的行人、店铺、土堤、骑自行车的人们。我不知道我要去往何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我漫无目的,浑不知黑夜将至。等我被邻居发现并带回的时候,已是黄昏。我被带到母亲面前,母亲抓住我在我身上胡乱捶打了几下后,告诉我如果我不见了她就活不成了。母亲逼问我到哪里去了,邻居告诉她,是在七里山找到我的。七里山,就是离我家有七里的地方。母亲又问我为什么乱跑,以我当年简单的逻辑,我根本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预设了我是在乱跑,而我觉得,我一定是被什么指引而去的'。四岁的我,不可能提前规划好一条复杂的线路。
在正式踏上那个土堤之前,我们先是和很多人一起围观了一个贼,他被吊绑在城陵矶街边的一根电线杆的顶端。五花大绑。极瘦。就像绑着的一只猴子。他的手被反剪在后面,腿蜷着,头不时朝下面无所谓地四下张望,带着笑意,眼睛黑漆漆,滴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找谁,又像是空洞。这个被派出所吊绑在电线杆上示众的贼,我不知道他到底偷了啥,后来,我一直疑惑那个年代真的有什么可偷的吗。我心微微地疼,我想放那个贼下来,但我够不着,我想着,只要他跟大家说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纯粹的围观者。从童年,到此刻,我一直置身事外,沉默地围观,然后扬长而去。
我现在怀疑,那个贼是怎么被绑得那么高的呢?到底是谁把他弄到那根电线杆的顶端的呢?或许,是因为我童年的视角太低,事实上绑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高?我甚至怀疑,那天,到底是那个贼待在上空看着我们,还是我们在看他呢。到底从哪个角度来看,人更像猴子一些呢?
我们看完热闹,继续赶路。
一条貌似忧郁的黄狗安静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走它就走,我们停它就在周围嗅来嗅去地转悠。有时候它跑到我们前面去,停下来,耐心地等着我们。之所以叫它黄狗,盖因它确实就是一条黄色的狗。
我们很快便忘记了那个贼。单调的土堤上尘土飞扬,碎石子不怀好意地硌着我们的鞋底,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踩着抖抖索索的车,车轮吱吱呀呀,缓慢而又刺耳。不久,人们从车上被震落后,就推着车紧走几步越到我们前面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有车的优越感。
我们沉默地走一会儿,又吵闹地走一会儿。那只黄狗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总是停下来,歪着脖子看我们吵吵嚷嚷,仿佛它完全明白我们在说什么,恨不能插上一嘴。但很明显,它只能悻悻地往前走。
我们沉默的时候,是在凭着各自听来的只言片语虚构着即将看到的电影院和电影场景。我们吵闹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开始争辩那个各自想象中的电影院和电影细节。那个电影院和那场电影在我们的吵嚷中不断发酵,不断生长,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最后,那个电影院仿佛是我们设计的一般,而那个电影也仿佛变成了是我们导演的一般。
三雀说:我爸爸说电影院里的椅子是有靠背的。
我说:那是肯定的,不仅有靠背,还有扶手。而且椅子是固定的,不能挪动,每个椅子之间都用铁丝绑在一起。。
痦子说:但是只能看一面银幕,反面看不到。
三雀说:我听别人说的,是个打仗的片子,里面的好人都被打死了。
我说:那不可能,好人被打死了,电影就拍不下去了。你肯定听错了。
痦子说:听说电影名字叫《雾都茫茫》。肯定是有很多雾的地方,听说伦敦很多雾。
三雀说:并不是只有伦敦有雾,我外婆的老家也有雾!一山一山的雾。
我说:可是雾有什么看头,除非在雾里打仗。
痦子说:雾里人都看不清,怎么打,自己人打死自己人都不知道。
我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这样的对话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永无止境,占据了整整一天,占满了整个土堤,把堤上那些滚烫的石子呀、长势潦草的小草呀都挤得没地方立足了。石子和小草开始抗议了,它们挤挤攘攘,似乎想派个代表来加入我们的争论。我们仍然不肯罢休,我们笨拙地彼此抢占话语制高点,都想用一点自认为独特的见识压制住对方,让对方觉得自己才是知道得更多、更正确的那一个。
后来,我们的对话渐渐漫出了这一整天,漫过了土堤,漫过了一整个夏天,漫过了全部的童年,直到最后,我听到我的儿子叫我“妈妈我饿了”的时候,我才醒过来,我惊讶地发现,我们长大了,三雀和痦子都不见了,这两个童年无比熟悉的伙伴,早已消散在某年某月某日,与我不再有任何交集。我也发现,很多年后,当年的《雾都茫茫》被翻拍成电视剧,用了原著的标题《一双绣花鞋》。那并不是什么明火执仗的打仗片,而是谍战片。很多年后,伦敦不再是雾都。北京成了雾都。
那天,我们走到城里的时候,找了一圈又一圈,兜兜转转,流连了很长的时间,我们对花花绿绿的橱窗并不在意,我们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并不在意。我们一个个店面寻过去,但我们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电影。我们连电影院的门都没摸到。以我们当年的能力,以我们对城里的认识,找不到电影院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我们打道回府了。黄狗和我们一起,打道回府了。
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丝毫沮丧,我们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失落,在准备回家的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已经被篡改,我们心满意足,我们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的,似乎也忽略了此行的目的。我们从清晨走到日落,我们从乡下走到城里,并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此刻我们又要从城里返回乡下,于是,我们一路向来的路上一样开心地往回走了,我们仿佛一直走在这条土堤上,漫长、燥热、喋喋不休,我们三个,全部笃定地觉得我们此行的使命完成了,情绪高涨,满怀激动。
从土堤上返回后,我特意去看了一眼早上绑贼的那根电杆树。那上面空无一人,下面也空无一人。早上路过的那些个屋子啊,树木啊,路人啊,小猫小狗啊,鸟啊,风啊,都在原处等着我们回家,它们没有嘲笑我们的一无所获,它们守口如瓶。我们也没有窘迫,因为我们并非一无所获。月亮升起来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下月光,夜凉如水,我的心里一片澄澈。
往后的一生,我都在奇怪那个夏天,竟有如此漫长的一日,时间是那么急迫,又是那么悠长。我们从土堤上来回的一日,竟是一眼望到了一生。我知道,它不是我生命中随便的一个日子,它更像一个隐喻,无论我此生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都没有忘记这条纤细却顽强的路。它疙疙瘩瘩坑洼不平,它随时准备把自行车上的人摔下来,它随时准备给那些想抄近道的人一记耳光。那条黄狗,我们的计划中并没有它,而它坚定地陪着我们走完了这一天。它告诉我,无论我预设的目标是什么,最后都会向它缴械投降。它承载了我们有限的想象和无聊的虚构,它篡改了我预设的时间,从童年走到了今天,我又随时隐秘地准备兜回城陵矶。
似乎没有悬念,我的一生都会像那条一路跟着我们的黄狗一样,嘈杂地沉默地走下去,牵肠挂肚又兴致勃勃地走下去,坑坑洼洼又满怀希冀地走下去。没有目的,了无痕迹。
我不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何日,那一天存在于时空的缝隙,那一天,仿佛有束秘密的烟花在我们心头持续绽放着,又仿佛,我们真的已经看过了那场电影一样,那么兴奋,毫无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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