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夜,北风撕咬着落叶的法国梧桐,嘎吱作响;雪霰敲打着紧闭的玻璃窗,窸窣有声。我和喜喜靠着铁皮圆筒小火炉,就着学校商店买的花生米,喝着小镇上打的谷烧酒。他一大碗,我一小杯;他一大口,我一小呡地胡扯海聊。这样的夜晚,天地是空寂寒冷的,我们居住的薄壳拱顶的窑洞式红砖房子内却是融和温暖的。
和喜喜在一起的日子,更多的时候,我们几个合得来的年轻老师,在忙完一天的教学,安顿好寄宿的学生之后,喜欢挤在喜喜的房间里,看喜喜写字,听喜喜谈天,陪喜喜喝茶,学喜喜吸烟,或躺或坐的欣赏取笑着我们这位可敬可亲的大哥。
我总奇怪,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怎么密密麻麻长着那么多钢茬似的胡须。要不是满头黑发下那一双明亮仁慈的眼睛,我绝对会把他看作粗汉。其实喜喜是个看似粗野实则敦厚儒雅的人。
见过抽烟的,还没见过比他更享受香烟的。他抽烟,常常是从烟盒里小心的抽出一支,仔细的瞧瞧,捏捏过滤嘴,把烟丝一头在大拇指指甲上轻轻地抖抖,拿到鼻子底下嗅嗅,才叼在嘴上,再慢慢的掏出打火机点上,狠狠地吸一口,红火明灭,烟已烧掉半截。这时他一面用食指轻轻地弹着灰白的.烟灰,一面悠悠的闭住呼吸。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你分明听得到他咕的一声把烟全吞进了肚子里。正当你奇怪不已的时候,两条银蛇样的烟雾,已从他胀大的鼻孔悄然溜出,扭着细小的身子,缓缓的向上升腾。银蛇越扭越长,颜色越来越淡,在你以为烟雾将尽的当儿,他又猛地撮起嘴巴,喷出一个又一个白色的烟环,追赶着慢慢升腾的小蛇,掀起一个新的高潮......那诡异神秘的气氛,那艺术化的情景,合上那悠然陶醉的神情,让我们不得不把他看作烟神。
常言道,烟酒不分家,喜喜除了吸烟喝酒,还特爱喝茶。他喜好浓茶,泡茶的搪瓷杯里结了一层厚厚的茶垢,就是不放茶叶,把开水冲进去,也能闻到茶叶的清香。但不放茶叶泡茶,那是绝对不行的。他喝茶,常常是撮把茶叶,扔在茶缸里,提起开水就冲,看着茶叶水底丝草一样翻腾舒展,他就欢喜,说这样能感受春的气息。茶水喝完,他就勾着小拇指,捞起泡翻的茶叶抽面条似的慢慢享受,那咀嚼吞咽的样子,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滋味。
喜喜写得一手好字。其书法结体紧凑,运笔有力,遒劲饱满,布局疏密有致,颇具颜体风骨。隶书楷书行书草书仿宋诸体他都有研习,而尤以行书为佳。他订有书法杂志,理论修养颇深。记得我第一次夸他字写得好的时候,他放下笔,望着我,说,写字和书法是两回事,字写得好,不一定就是书法家。写字简单,书法,难啦。至于书法需要历练,讲究神韵,书品即人品,书法见人生之类宏论,就是他灌输给我的。因为见识不一般,他对自己要求更高,从不以字骄人,更不轻易写字予人。有年年末,我见市场有写字卖联的,一时昏了头,就鼓动他也去写联卖。谁知他脸一沉,不吭声,端着茶杯就走人。我忏愧自己的唐突,依其表情,我知道,他把我的建议当成了亵渎。
为人平实,处事方正的喜喜并非无欲无求,他适心随性,只是追求不同。那年学校教务主任岗位空缺,教育办决定竞选。当时改革开放不久,老师们竞争意识还不是很强,总觉得报名竞选难免讨官要官之嫌。谁知通知下来,喜喜竟第一个报了名,这可大大出乎大家的预料,一时看不明白。尽管如此,最终他还是以高票当选。当年这个大胆的改革举措,引起县局注意,教办领导因此被评为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喜喜也受到了县教育局局长的召见。其“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参选动机汇报,还被局长大人写进了专题调研报告里大加赞赏,局长说他就喜欢这样善于抓住机会,想干事业的年轻人。
此后几年,喜喜不忘初心,不负众望,工作干得有声有色,由教务主任,晋升为中学校长。学校在他的带领下,教育教学质量有了很大提升,在周边乡镇颇具名气,吸引了不少外乡学生前来就学。可就当大家以为他应该乘势而上,争取更大发展的时候,他却又在老师们的莫名惊诧中提交了辞职申请,到教育办做起了教学专干。这样不合常人思维的做法,自然引起不少猜测。其实,几年的校长经历,让他更清醒的认识了自己,觉得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更适合他的性情。
一个乡镇教育办的教学专干,如果不想事,那是十分清闲的。喜喜可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个清闲的岗位上,他却做出了让人钦佩的成绩。这些成绩最突出的有四个,一是组织开展全区中小学生古诗文背诵大赛,因为这项活动是在全国新课改还未启动之前开展的,没有教材,他就多方收集资料,自己编写打印了130多首经典古诗文印发全区学生,供学生背诵;二是组织教师积极教改,帮助乡中学语文组申报了“三环递进,主动发展”的教改课题;三是组织教师开展课堂教学大赛,每年秋季的教学大比武,成了全区教师展示才华的大舞台;四是帮助乡中学和中心完小先后成立了“湖溪文学社”和“新苗文学社”,并出版社刊。这些工作今天看似平凡,可当初都是富有开创性的工作,没有远见,不想创新,完全不可能做出这些影响深远的事情。
在这个岗位上,喜喜如鱼得水,有滋有味的干着,打算带领教师进一步深化课改的时候,上级却突然取消了学区的教学专干。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喜喜无可奈何。抢在学区领导宣布新的工作之前,他在学区教师大会上作了简短发言,简单回顾了自己这几年的工作。记得他的开场白是:“我是个平凡的人,但我绝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这平实而深刻的话语,震撼着我的心,因为这话,我理解了他全部的所作所为。从此,他的形象,在我心里更加高大起来。
后来我调到了新的学校,几年后喜喜也因为年龄的关系,提前内退了。这时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参加工作,大女儿也已结婚在长沙成家,他就和夫人一起到长沙帮大女儿照看小孩去了。花甲之年,含饴弄孙,有此至乐,人生还求什么?每次同喜喜打电话,他都乐呵呵跟我唠叨着做姥爷的快乐,那份喜悦通过电话,甜腻了我的耳朵。我没想到,前年一次通话,他突然告诉我说,他现在长沙老年大学学篆刻,联想到他早年向我借过《说文解字》,流露过要学篆刻的意愿,我就祝贺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在电话那头,他依旧乐呵呵地笑着,说自己是弄着好玩呢。我早就想刻两枚印章,趁着这个机会,就半开玩笑地请他帮我刻章。他朗声应下,连说说要得要得。大约一个月后,他果然把印章刻好,用微信把图片发给了我。两枚印章,一阴一阳,字体古朴,布局均匀,刀功深厚,很难想象这是初学篆刻者的作品。我要他把印章寄给我。他说怕遗失,到时要亲自送给我。
今年五一假,喜喜小女结婚,我夫妇事先得到喜喜的邀请,前去他家贺喜。落座不久,喜喜就领我到他的书房,拿了一个精致的小方盒给我,说这是给我刻的两方印章。我迫及待的打开黄色的福纹小盒,里面不仅摆着两方方形天然大理石印章,还藏着一个圆形的青花瓷印泥盒。正当我感慨他做事周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时,喜喜又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送我,说这是他的一本《篆刻三字经》,亲自钤印了几册,特意赠我一本。捧着这珍贵的礼物,我惊慨得顾不上礼节,连声道:这是你印的?这是你印的!是的,这是喜喜印的。回家后,我洗了手,抹了桌,在灯下,轻轻地翻阅拜读这本精致的《篆刻三字经》。在序里,喜喜说,这些年在长沙,他一面替女儿照看小孩,一面在老年大学学习篆刻。平日里他按时送接孙子上学回家,其余时间全部用于鼓捣篆刻,这一本《篆刻三字经》就是他在朋友的鼓励下用石400余方,耗时数月才得以完成的。对篆刻我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但凭直觉,我觉得这是一本很有档次的作品。册页是印有“西冷印社”几个字的高档宣纸,每一个印章的用墨都恰到好处,篆章鲜艳清晰,边沿不渗油墨,行距排列整齐,每个图章三字,布局各不相同,遇有相同文字,务求同中有异,笔画或阴或阳,刀刀均见功力,无论单个图章,还是整册印页,古拙端庄祥和,不见丝毫浮华。这是怎样一份工作?需要怎样一份毅力?这心态,这定力,这韧劲,绝非常人所能。
读着朗朗上口的《三字经》,欣赏鲜红的篆刻图章,我似乎看见喜喜时而伏在桌案拿着刻刀精心雕刻,时而拿着印石迎着灯光细心察看的身影.待把刻好的图章印在宣纸上后,点上一支烟,泡上一杯茶,他正一边慢慢的琢磨,一边喷出圈圈烟雾,咀嚼泡翻的茶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不知为何,每次读李白的《赠孟浩然》,我就会想起喜喜。想起喜喜,我就会想起孟浩然。难道因为喜喜姓颜,我们私下里叫他颜夫子?无论如何,我想,这绝非我作如是想的全部原因。
喜喜,今夜没有月亮,想起你,我心中却撒满了月光。五月与你相见,你说自己又在学习国画。难道,此刻,你也正在灯下想月画月?不然,此刻,我心中的这轮明月,怎会如此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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