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去世的。
表叔去世的很突然,以致于我站在他漆黑的棺材前,仍然无法相信里面躺的就是他。
表叔身体铁塔似的壮实。一头花白的头发蓬松而凌乱,脸上的皱褶里填满了黑色的污垢,两只大眼睛却炯炯有神,充满了睿智的光芒。他和蔼可亲,看到谁家的小孩子都会慈祥地摸摸小孩的头;他豁达开朗,天大的事情在他身上都不是个事;他古道热肠,无论谁生病了,哪怕是半夜三更他都会起床前去诊治。他经常穿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灰色衣服,天气再冷却从不戴帽子。走起路来铿锵有声,人还没到脚步声早就到了。无论吃生的、熟的、热的、凉的东西,从未听说得过什么病。就像表叔自嘲的那样,“咱身子骨贱,病菌不愿意光顾。”这么好的身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表叔流浪了一辈子,一生未娶。吃百家饭长大,穿百家衣度日,但他的人生却有过两次辉煌。
他的第一次辉煌,是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事业做出了自己应有的奉献。
表叔七岁父母双亡,留下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个战乱的世界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生存,只好走上了沿门乞讨的流浪历程。
十五岁那年,日寇入侵中原大地,有志之士纷纷奔赴抗日前线,他热血沸腾,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救亡的钢枪。在战斗的间隙和休整期间,部队安排年轻战士学文化,表叔放下钢枪,如饥似渴的拿起了书本。因学习成绩优秀,表叔被派去学了军医,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在战场上救治伤员。解放战争中,他参加了著名的三大战役,最后在解放南京的战斗中,被呼啸的炮弹埋进了二尺厚的焦土里。被战友们救出时,神经便恍恍惚惚了。全国解放后,表叔胸戴大红花,作为三级伤残光荣退伍回乡了。
由于病情时好时坏,退伍时部队发的所有证件和荣誉证书全部丢失,唯一留下一张他和当年的老领导、老战友的合影。后来,病情好转时,大家都劝他去找当年的老领导或政府给自己安排一份工作。他却说:“在哪儿都是干革命,咱是农民出身,做务庄稼是咱的老本行,别的咱也干不了呀。”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不管干啥工作都要踏踏实实,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不能这山看那山高啊。”
记得小时候去表叔家,他正在为生产队看守西瓜。我和哥哥兴冲冲地跑到地里,看着成熟得都裂了口露出鲜红瓜瓤的西瓜直咽口水,表叔却开始了谆谆教导:“西瓜是集体的。小学生要从小热爱集体,热爱国家,不能拿集体的一针一线,更不能吃集体的西瓜,这样才是好学生好接班人,你们说对不对?”我和哥哥贪恋的盯着那开口的西瓜使劲地咽下口水点点头。表叔顺手递给我们一个军用水壶,让我们解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表叔最终没能躲过那场政治浩劫,他以企图推翻社会主义政权的罪名而下了大狱。在狱中,他锲而不舍的一次又一次为自己申诉,终于在八十年代平反昭雪了。
出狱后,表叔兴致冲冲地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迎接他的是自己赖以生存的老屋被人鸠占鹊巢了。原来他入狱后,村里人以为给他判了二十年徒刑,再也回不来了。他无儿无女,也没人继承他微薄的产业,生产队就将他辛辛苦苦储存下的粮食、粮票、布票全部分给了社员,就连他藏身的两只窑洞也分给了别人。面对这一切表叔的心凉透了,他默默地转身,背起行囊又一次踏上了流浪的征程……
就在表叔流浪几天后,一位远房侄子找到了他,信誓旦旦的表示要孝敬表叔,让他安度晚年。有人就劝他自己找个老伴,不要和侄子生活。表叔却说:“我已经六十好几了,还找啥老伴。再说了,我有这样的好侄儿还怕他不管我吗?”继而又感叹道,“这辈子娶亲的事不再想了。年轻时打仗没时间,仗打完了成了神经病,病好了又成了反革命。这样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啊!”
当他用国家发给他的补偿金为侄儿家建起了一砖到顶的大房、为侄孙订了媳妇后,却被侄儿无情地踹出了大门。
他们村四面环山,幽幽的漆水河呜咽着淌过村前,两岸的垂柳为他难过地低下了头。村民们愤愤不平,劝他上告,他却见怪不怪地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要它何用?再说了,我一个人清净惯了,不习惯人多嘈杂。我早就想住到山上的盘龙寺了。”
就这样,表叔搬到了村后半山腰那座早已断了香火的盘龙寺。他说,自己的名字里有个“龙”字,这是他最好的归宿。寺院里没有香火,他又一次操起了幼年时期的打狗棍,沿门乞讨。白天十里八乡地讨饭要馍,晚上回到寺院孤守青灯。我家是表叔的外婆家,尽管他的外婆——我的曾祖母早已作古,但作为他的表兄弟,我的父亲和伯父多次登门邀请他来我们家生活,却被婉言拒绝了,他不愿意拖累任何人,只是将早已为自己做好的棺材寄放到了我们家。
直到有一天,一位上山挖药材的村民到盘龙寺讨水时,发现了病卧在床的表叔。当村支书组织村民将表叔抬进卫生所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村支书派人去通知他的侄儿,侄儿却不愿意搭理,气得支书跺脚直骂娘。尽管表叔不行了,但神智却异常清醒。他握住支书的手,含泪说:“书记,我死后就靠党组织和村委会安葬了。”尔后,他用颤抖的双手从怀里掏出几张存折和一沓现金对支书说,“这是我一生的积蓄,除了被侄儿骗去的,还有三万多。这些钱你拿去把村上的学校修一修,让娃娃们好好读书。”表叔喘了口气接着交代,“我在盘龙寺的枕头下放了三个馍,不要让老鼠咬了……”
这就是我的表叔,革命一生,一生革命的老战士的做人风范;一个流浪一生,一生流浪的流浪儿对家乡、对人民炽热的爱。表叔去世了,就在葬礼的前一天,却突然冒出了二十二位侄儿,他们将村委会团团围住,声称要自己料理表叔的后事。尽管他们要求办理表叔的丧事,却没有一个人为表叔披麻戴孝,哪怕是假装哭一声的也没有。
一弯残月斜挂在寒冷的西天,忽明忽暗的廖星分明是残月的眼泪在滴落。淡淡的清辉洒落在表叔漆黑的棺材上,如一层薄薄的银霜。在农村,老人去世后,棺材必须停放在堂屋里。表叔没有家,只能孤独的躺在清冷的村委会大院里,天当被子地当床,一如他流浪的岁月在继续。表叔没有儿女,没有亲戚,只有我们作为他的舅家前来为他送葬。当我们出现在村委会大院时,表叔的侄儿们正忙着和村干部吵闹,要求将表叔的遗产交还给他们。
表叔啊,你活着时没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死后还不得安生,您到底做错了什么?错在哪里啊?
表叔,您的葬礼由村委会主持,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流着眼泪赶来为您送行。凛冽的西北风摇撼着您亲手栽植的白杨树,哭诉着您凄惨漂泊的命运;悲怆而幽怨的唢呐声诉说着您不幸而伟大的人生;匆匆流淌的漆水河呜咽着您坎坷而又不平凡的一辈子。乡亲们拒绝用拖拉机为您送行,百余人硬是轮换着将您抬到了墓地。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乡亲们的肩膀,却没有一个人喊疼,他们是疼在心里啊!大家噙着泪花挥动着铁锨,铲起的黄土腾起了层层土雾,袅袅升空……
表叔,您被安葬在了漆水河对岸的山头上,放眼四望,您的家乡尽收眼底。如今,您可以看到新修的教学楼上的瓦片在明媚的阳光下如鱼鳞般闪闪发光,听到教室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看见新修的漆水河大桥上露出愉悦笑容的乡亲们……
这就是表叔人生的第二次辉煌,也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次绝响。
表叔,您可知道,每当农闲时节,乡亲们都会聚到桥头的杨树下,为下一代讲述着一位普普通通的老革命家周云龙——伟大而平凡的故事。您传奇而坎坷的事迹,如漆水河的流水川流不息,流向了远方,流向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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