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南来,阳和淑气,绿转黄回,一切变得青绿,目及之处一派生机。清明一到,江北真正进入了芳馥之春。
家乡的春天,妖娆多姿,——溪流潆洄,流水潺潺,轻吟舒缓,缱绻缠绵,若琴弦拨动,似天籁妙美。和煦的阳光洒向山地,照进低洼,秀色汗漫,层次分明:细草芊芊,翠绿青葱,随风舞荡;菜花锦绣,馨香扑鼻;远处近旁,红花著梢,夭夭灼灼,如诗如画,如醉如痴!此时,我无意赏景,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怎么也提不起来。
坟茔密密匝匝,比肩接踵,拥挤不堪,——人出生多少,将来就有多少座坟茔,这就是轮回。家乡人的祖先都葬在这座坟岗上。每年清明,坟岗人头攒动,鞭炮不息,烟雾弥漫,热闹异常。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家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声笑语,赶庙会一般如潮涌来;许多不远路遥千里而返,祭祀祖先,追念前贤,依礼尽哀,恭敬虔诚。
坟前。我烧罢纸钱,席地而坐,深情一眄:一堆冥币,霎间化为缕缕青烟,向着西北角轻盈飘去,——带着晚辈的虔诚,默默祷告,——积淀多年的愧疚,和盘托出,祈望宽宥。母亲健在,我看望不多,关怀甚少,甚至还嫌老人家唠叨,每次都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去。母亲见到儿子,刚挂上的笑容,又迅疾消失。我走出老远,又回过头去:母亲仍然站在原地,手招在眉上,一动不动。如今,我痛悔不迭:多么想再听上几句唠叨,多陪陪老人家啊!每次上坟,面对列祖列宗,我无颜开口“保佑”之类祷告,即使显灵,佑我飞黄腾达,也不便张口。我是赎渎、自责而来。渐渐地,上坟便成了我的“例制”与“惯性”,——别人家坟前烟火缭绕,自家坟头空寂无痕,外人会骂“不肖子孙”、“断子绝后”!
坟岗上,人们衣着整齐,满面春光;烟雾中,互致问候,亲亲热热,过年一般热闹。
我生活了十七年的这片热土,充满着争议,充满了喜怒与哀乐,——忤逆、野蛮与孝顺,在这里大聚合。
人群里,除了早年远离家乡的耆宿长者和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我都认识,——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且能说出他们家上三代。小欢子和大喜子也携家带口上坟了。我们寒暄过后,他们在各自的坟头燃纸钱、点鞭炮,率领子孙磕头作揖,虔诚之至。小欢子岳丈无子,女婿担当了“慎终”义务。岳丈坟前,祭品陈列,酒菜丰盛。他嘴唇蠕动,呢喃着,身后跪着一帮子孙。坟前的情形,一下把我拉回到他新婚时刻:
小欢子娶媳妇了,亲朋好友聚几桌。一串小鞭响过,肉圆子上桌,圆席(菜到此为止)开始,有人吃饭,有人继续喝酒,——都为一个家徒四壁的穷汉子娶妻而庆幸。“砰”,一声爆响,便是一阵怒吼,棍棒满屋乱舞,碗碟哗啦,瓢盆叮当,贺喜的目瞪口呆,都看看自身衣服和眼前每张惊悚的脸,恶臭满身,满脸沾污,在场人立刻惊醒,——小欢子岳丈砸场子来了。当地人有了委屈,习惯去人家扔“屎罐子”,婚宴大煞风景。“上——”小欢子怒不可遏,手一挥,领着一帮亲朋猛扑过去,将其岳丈摁倒在地,小欢子从自己脸上衣服上抠下粪便,直朝岳丈嘴里塞,“老子叫你掼屎罐,叫你……”岳丈被几个大汉死死压住四肢,动弹不得,脑袋擦着地面吃力挣扎着,嚎啕着,辱骂着,喷唾着——唾液和粪便糊得满地满脸……岳丈嫌他家穷,不愿这门亲事,便带女友私奔了。当年他让岳丈吃粪,今儿帅子孙也来“慎终”了。大喜子三弟兄眉飞色舞,衣着挺阔。虽皆年逾花甲,但个个身板硬朗,看得出,日子殷实、顺畅。他们身后跟着十多个子孙。在农村,只要胆大,有钱被罚款,“造人”如同孙悟空拔毛变猴那般便当。其父早故,三个弟兄合伙供养老母,——按天数赡养。因为,每月有大有小。逢到月大、月小,或月平,谁家多供养几日,就多费去两升米,兄弟间倒没什么,可妯娌间就有什么了!仨弟兄都是手艺人,手头活络,日子富足,可偏就嫌多了一张嘴吃饭。为了各家安宁,每隔三十天,老母亲就杵着拐杖、夹着铺卷迁居一次。老人家抹着眼泪,捶胸顿足,“来世,绝不再生养后代,造孽哦!”坟前,他家纸灰堆的最高,鞭炮鸣的最久。
老孙头家坟茔夹在小欢子和大喜子家坟之间,他没有燃鞭,烧了一些纸就悄然离去。我跟他打招呼时,他的眼圈是湿润的。
“改革了!清明祭祖,不是祭祀亡灵,是‘祭祀’活人,给活人看,激起活人(下辈)的孝心。老人活着都不能尽善尽孝,死了隆重祭祀,有意思吗?”老孙头声音嘶哑,吃力地说着。他是我们家乡出了名的大孝子。老孙头是补锅匠。那副挑子,一头担着工具,一头挑着残疾的父亲,走村串户。直到他四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才娶妻成家。
望着老孙头远去的背影,自责与负疚顿袭心头:先辈健在,子辈欠孝,甚至忤逆;先人故去,倒不忘尽孝表忠慰亡灵。还是趁长辈健在,多予关怀,多予呵护吧!携家归宗,千里认祖,与“孝”似乎无干,倒添了几分作秀之嫌。
坟岗上,尽“孝”显“忠”的都慷慨送钱祭祖来了。家乡那些被人热议,甚至,备受指责的那些事儿早已淡去。
清明祭祀,是寄托哀思。我每次上坟,皆思先人养育之恩,悔己不孝之过,别无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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