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固执地以为怀旧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近乎病态的、来自幽暗灵魂里最颓废的呻吟,一种对世事无常的规避、对惨淡余生的哀叹、对既往罪孽的救赎、对上帝喃喃的谶语。只有垂垂老矣的人才愿挥毫泼墨铺陈他的回忆录,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会惴惴不安地活在对往昔追忆里。
直到有一天,双亲溘然长逝,故乡的旧居业已坍圮,站在自家老屋的颓壁残垣间,满眼是疯长的荒草和呼啸不宁的凄风,始发现自己的灵魂已飘落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在眼前,满是沉甸甸记忆的世界。它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那么亲切,又那么冷酷;像谱写给故乡的一首古老的民谣,悠长而飘渺,悲壮而凄美,悲壮的让你的灵魂因之颤栗,凄美让你的生命难以排拒,那一刻,也就在那一刻,你真真切切愿为它而死、为儿时的记忆而死,无怨无悔无牵无挂地死在故乡那一片片残败了的落叶般的记忆里。
记忆总是那么通情而温婉,引领着思绪穿越岁月的樊篱,趟过漫漫人生的风雨长河,来到久违了的梦境里才会有的万千纷繁斑斓里……
故乡的雨,常常是在夜里泛滥,窗外冷雨丝丝沙沙,淋淋而漓漓,室内却温如暖春。父亲习惯性地侧卧在床上看书,消遣的意味远大于专注,戴一副黑边圆片花镜,借着一豆灯光,看他的《古文观止》,嘶嘶哑哑低声吟诵,在飘忽不定的灯影里如一尊雕像。偎在父亲温热的胸前,梦境也会变的从容而踏实。偶尔也会兴奋,辗转反侧终难成寐,央求父亲讲一段神话或传说,打发那个寂寥清冷的雨夜。“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那是个还未到强说愁的年龄,满眼流溢着好奇与无际的遐想。想那织女与牛郎在这缠绵的雨夜里际会,天空里没了星云银河,那张黑漆漆的雨幕会不会成为阻隔他们幽会的屏障?
青涩的岁月,雨又常在上学的路上恣意,三五天是少,多则连绵月余不断,田间地头,沟沟壑壑皆是汪洋一片,细雨丝丝沙沙,点点而滴滴。雨雾弥漫,苍苍而茫茫,天际灰蒙蒙一片,撑一把伞,风雨里左右摇摆,雨鞋在泥淖里打滑,一个趔趄,便是一声惊呼,举伞抬头张望,是泥浆飞溅到了别人的脸上,慌乱中正要赔不是,又一阵疾风急雨,伞柄倏忽间从手中脱落,人仰马翻跌坐到泥雨里。来不及回家换衣服,一个上午课程,竟也能靠体温焐开,放学后,腿脚酸麻的已无知觉,痛苦的表情显得诡异而狰狞,逗的同桌女生掩面窃笑。
也有艳阳高照的时候,蝉鸣是少不了的。午后,整个大地都在蒸腾,独自走在旷野僻幽小径上,自有一番乐趣。只因人迹罕至,道两旁蒿草齐肩,能真切嗅到泥土湿漉漉的腥味儿,风是一阵一阵的,凉沁沁的。颈项上少有汗液积聚。地面湿气蒸腾,似雾似烟的一团,云蒸霞蔚。走到校园围墙后的荫凉处,凉风沿着围墙一溜儿呼呼而来,顿觉心清气爽,如坠仙境,人也慵倦万般,看一看时间,离上课还早。于是,盘倒一片蒿草,脱下外套,枕着书包,好惬意的一番午休。然而却有轻梦连连,梦中咋就变成了坏人,四处躲匿,终被人捉到。耳畔步履声渐近,心也越收越紧,眼看躲匿不了,一个激灵从蒿草丛里爬起,才知虚惊一场,是同桌上学经过,也被吓了一跳,愕然了半晌,问我咋跑这儿睡觉了?懒得理会,倚仗着时间还早,再次躺下迷瞪。这一觉睡过了头,慌乱中拎起书包跑回教室,换来的是老师异样的目光与同学们的一片哄笑。心想,一定是同桌出卖了我!
记忆是生命罗织的一张灰色的网,网里填充着无尽的故事:有辛酸、有甜美、有细如蚕丝的凄楚与伤痛,有时过境迁的落寞与怅惘。有时,一片落叶、一帧旧照、一声问候、一个祝福,便是一阵心灵的悸痛。
男孩到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就会变的敏感而害羞,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开始在意自己在异性心中的位置,热衷于女孩子才有的收拾、打扮,照镜子。直到有一次,有同学背后偷偷议论我,说我与同桌的她谈了恋爱,让我很是不解。那时的我还不知什么是爱情,甚至没认真看过她的脸蛋,怎么就恋爱了呢?也许正是这个玫瑰色的讹传,打开了我少年情怀的那扇门。从此,我开始留意起她了,留意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现在想想,真不知始作俑者当初出于何意?也许是觉得我俩年纪小,在班里又属清秀瘦小的那类,我父亲与她姑姑又是同事,我俩比较般配。于是,便成了他们眼里的'一对恋人。此后,我开始认认真真地偷看她了,她的模样由模糊变的清晰:清丽、漂亮,楚楚动人,而且越来越好看。竟然真的喜欢上她了——我中学时的第一位同桌。她似乎对我也有了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们彼此间开始拘谨、继而疏远,交流越来越少,且越来越规矩客气。后来还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只在暗中远远地关注。直到我们不在一个班了,就再也没有了言语上的交流。每次放学后,她若走在前面,路口拐弯处总要回头瞥我一眼。我也一样,早早到校,却不急于踏进校门,在她上学的必经路上回望几眼,待见到她身影后,方才安心走进教室。可惜直到毕业,我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人生就再也没有了交集。少年时的情愫,是淡淡的,却又是深沉的。是朦胧的,却又是真挚的。说不清,道不明,却有一种凄凄的美,美的让人留恋、让人神往,却又说不清那该不该算是爱情。
记忆是与生俱来的。那是因为你有故事,有值得让你铭记的故事。记忆是一段历史,也是命运。是属于一个人的历史,也是一个人的宿命。但凡把一个人的宿命集结成集者,它便跳出了自我,成了那个社会与时代的宿命。一个时代的经验凝结成智慧是学问,一个人的感悟凝结成智慧便成了故事。如此一来,我似乎有所明白,为什么政客热衷于回忆录,而学者又热衷于讲述历史,然而,只有真性情的人又才愿意与他的灵魂对话。惟有心灵是真正属于个人的,惟有敞开心扉才能活在自己的灵魂里。哪怕仅仅是心灵独白,就像很私密的日记一样,尽管不愿让外人窥探,但还是愿意把它记录下来,无论是痛、是苦、是乐、是甜,总能让人流连忘返。于是,巴金的痛,是等他永远闭上眼睛时候,让他的骨灰同萧珊搀和在一起;史铁生的苦,是担心有一天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地坛——那座废弃的古园;司马迁写《史记》捡起华夏民族三千年的记忆,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句心灵独白,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受了“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最下腐刑极矣!”的奇辱,当一个人的内心积愤苦
楚到连灵魂都难以承受之重时,其实不写也罢。权且也只能这样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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