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谷物收藏到那个有着一尾鱼骨游动的陶罐之前,应该有一个仪式,那是一次集会,是一次庆典,那是物质的五谷和精神的食粮合尔为一的欢愉。那是半坡文化最不该遗漏和丢失的一部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一度想穿越它,避开它对我持久的诱惑,但是每次我都会身不由己地走上去,靠近它,再靠近它。一直抵达到它的中心,凝望,贮立,静黙,冥想和祈愿。
走近它,要看秋色,这是常识,每一个从田野里走来的人都看得懂这秋色。当秋色渐深,我们只有二十七岁的年轻的队长一脸平静地对大家说:谷子七成熟了,是该收拾场院的时候了。于是在那个上午,有人就扛来了耙(ba,仄声)。耙,平整土地用的农具,长满了尖锐的铁齿,现在要用它把一个秋天的场景切入到我们的视线里。通常耙前要套几匹牲口,一般是三匹,一个架辕,二个拉套。一个把式牵着马的缰绳站到耙上,指挥着牲口拉动带有尖锐铁齿的耙,把场院上的土一层一层剥开,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需要相当的技巧,平衡,耐力,沉着,主动,而他只用了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完成了。这时有人从井里挑来水,清凛凛的井水泼在散开的土块上,土块很快就在水的作用下松软的化开了,人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切碎的麦秸纷纷扬扬地撒开在上面,再用钉耙(pa,阳声)将土与麦秸混合,整平。接下来,那个把式把刚才的几头牲口牵来,套在几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碌碡上,碾轧泼了清水撒了麦秸的场院,直到把场院上混合着麦秸和泥土的表层碾压到一定坚硬的程度,直到让坚硬的颗粒经过挤压也不会渗入,场院才是一块合格的场院。新整理出的场院,有一种持久的清香,不现斑驳难看的样子,倒像一个懒散了许久的人,一下子变得光鲜起来,让人们不得不多关照他几眼。
庄稼进入场院,没有先后,谁先成熟谁先上场。也许最先到达的是一车红高粱,也许是一车大豆,一车玉米,或一捆捆的谷子。它们被车辆载入,车辆留下它们之后又回到田野上去载其他熟了的庄稼了。
庄稼进入场院之后都要打开身体充分晾晒,直到带着香脂的最后一滴水分挥发到天空里去,才会把它们重新码放到场院边上,然后晾晒新的带着露水的庄稼。这些事情一般由上了年纪的老人来做,更多的是家里有孩子和老人需要照顾的女人们。她们把家里收拾妥当,安顿了老人,手拉着,怀里抱着孩子们来场院干活。她们一趟趟把庄稼捆带到场院深处,又一捆捆均匀地散开,散的满场院都是。有时一个场院一边晒的是谷子,一边是高粱,中间就出现了一条走道,把个圆形的场院一分为两个半圆了。场院边上有池塘,有柳树,有古槐,也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树阴下是最好的休息场所,秋风瑟瑟里,三五个女人,七八个孩子,几杆木质长叉,这劳累里的悠然才是真正充满诗意的田园生活。
在场院里,脱粒是庄稼成为粮食的一个最严肃的过程。在脱粒机进入场院之前,所有的庄稼上的颗粒脱离本体都要经过碾压,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自然的一个过程。几个碌碡,几匹马,一个挥鞭子的人,共同完成了庄稼从春到秋的一个完美的浓缩。以人为中心做了数不清的满圆之后,庄稼就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庄稼成为了现实的粮食,成为了一个刻着鱼骨花纹的陶罐里的小麦,玉米,高粱,大豆。成为了人类囤积的物质和赖以生存和维系的精神根本。
我在秋天的一个傍晚来到场院里,它离我家的后房檐不过几十米。那天刚刚落过阵雨,晚霞在丛林后面留下最后的一抹光芒。空气是湿的。场院是湿的。几何图形样的谷垛,它毛棱棱的边缘是湿的。看场院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茅屋前面,安静地凝望着场院的上空,浑浊的目光很随意地就穿越了几个世纪的田野。是的,我们的先民在秋天的场院上,应该是以这样的形式进行着心灵上的欢乎和雀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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