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冬。黄昏。天色黑得有些快,才看见斜阳在西山徘徊,转眼已经没了踪影。下班,回家,又是如水般流逝无痕的一天,这时候,我愿意错开拥挤的闹市去穿街走巷,是冷清,是僻静,总比等在喧嚣的红绿灯前来得更顺畅些。
她那么突然地跌落入我的眼里,我从未去想过这巷弄的转角处还会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上,装满了一盆一盆的茉莉花,她站在车子一侧,是在卖茉莉花吗?她双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即使裹着围巾、穿着薄棉袄也仿佛有些冷了,沟沟壑壑的脸上,还有抹也抹不去的疲倦。她看着我,脸上有浅淡的笑意。昏黄的路灯下,这一幕,却沉寂而萧索。是茉莉花啊,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我从不知道,这个时候我还会与它邂逅。
关于茉莉花,我有怎样的回忆?是它绽放时候的清雅芳姿,是它香醇甜美的花香,是穿梭花丛中一朵一朵采摘的喜悦,还是那个名唤阿洛的儿时玩伴?世间事总是这样,当我以为我早已经遗忘的时候,只这样一个小小的触及,它便如破竹般地将那些记忆一一如数撩起,瞬间,宛然穿越了万水千山,阿洛,那个始终“咯咯”笑着的女孩已经涉水轻盈而来。
我停下脚步,俯身,看一盆一盆的茉莉花,有白色花骨朵掩藏在绿色的枝叶中,不多,但淡淡的馨香依然扑鼻而来。她笑,说冬天的茉莉极易栽培,因为处于休眠期,畏寒,只需搬入阳光充足的室内、每星期浇一次水即可。天已经开始冷,这样搬出来卖,不怕它冻坏了?她仿佛看出我的疑惑,我有温室啊,就在前面不远处。
那一年,我也和阿洛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搬着一盆一盆的茉莉花到温室里去是吗?才多大啊,十五、六岁的样子,站起来还不足茉莉花那么高,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站到花前,双脚岔开,卯足劲,用力搬一盆茉莉花。忘了搬得有多辛苦了,只记得还没挪动两步,已经想要歇一下了,咯咯笑着,擦着汗,望着彼此。在比试谁更有力吗,还是要帮着分担一些?我还能不能记得起来,那当中还有多少个从夏到秋呢,这一大片的茉莉花圃里,到处都是这两个女孩俏皮的身影,追逐、嬉戏、唱歌、背书、摘花、浇水,或穿梭在花丛中,或立于一株花前,或专注于一朵一朵的采摘,清扬洒落的马尾,宛如璞玉的脸颊,黑黑的睫毛上跳跃的光点,我总能在渐渐模糊的记忆最深处轻而易举找到这一幕又一幕。那时候,还有着怎样的明悦和懵懂的欢喜呢,那些嫣然的、嬉笑怒骂的时光都未波及一点点的风霜,不是吗?眉眼那般温软清澈,映得的都是天真无邪的喜悦。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喜欢那样的时光,有年少的我,有阿洛,还有茉莉啊,那一朵又一朵的花儿,洁白的,素雅的,馥郁的,是多少的美好和让人如初心般的心动呢?
精心挑选了一盆茉莉,双手捧着。与她说再见。
毕竟不是在温室里,我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侍养者,冬天的茉莉花竟有些矫情了,才几天呢,有几片叶子已经开始打蔫,继而萎凋,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没了生气,呆呆地站着,束手无措。如同阿洛吗,什么时候,她也与我离散,以至于之后的那茉莉花圃里,只留下我自己单单的身影?
故事是老掉牙的,她只是随工作调动的父亲搬去了千里之外。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样之后会是很长时间内的不复相见,待明白时,竟怎样也联系不上她了。我还能想得起来的是吗,那些日子,我一次又一次地央求母亲带我去找阿洛,一次又一次地在一株一株的茉莉花前徘徊、凝视,不听劝阻,不多说话,好像失了魂了,又好像连眼泪都会随时泛滥成灾,那一刻,如同丢了全世界。现在想想真是年少春衫薄,那时剩下的,究竟是怎样深刻的思念啊。后来,才知道年少时候的思念是那般纯净,如同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真真不及那一人。如此,接到阿洛的来信,我怎不会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阳台上的茉莉花在午后的浅淡阳光下一片清宁,我看着,兀自静默。突然想起母亲的阁楼里还放着阿洛给我的书信,去看看吗,去重温那些往事里究竟浸染着多少喜悦?
光影流年早在手心结茧成诗,更何况久未有人打理的阁楼已经蛛网遍布,我看见岁月的尘埃已经厚厚堆积,那旧了的木箱子里,我收藏的书信可依旧?走向木箱子的那一刻,如同慢慢走过时光的隧道,凝神,屏气,伸手探及,每一个步骤都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然后轻轻拂拭,拂去的不仅仅只是尘埃啊,还有一段懵懂澄澈的年华。那一瞬,我清晰地看见了记忆的沙在回忆里动情地回转,不知不觉中,少年江湖的笙歌已经婉转响起……落入眼里绑着信笺的红丝带早褪去了昔日艳丽的颜色,打开,翻阅,那一摞一摞的书信里,我清晰地听见了阿洛说她在远方一切都好,只是,每天都会想念故乡,想念学校,想念我们,特别是那一片曾日日相伴的茉莉花。
是茉莉花啊。才知道,原来“每个人的记忆里都珍藏着一朵花,它或许绽放过,极绚一时,而后悄然退场,深埋于记忆的角落;它或许还未来得及苏醒花瓣,仅用隐忍的姿态静候,交凭时间的决断在合适的时机重现花季”,原来,在阿洛的心里,也如我一样,有一朵茉莉花,洁白的,清香四溢的。
花间隐,借花藏心事,凭花诉衷肠。多好,不是吗?
不是第一次读阿洛的书信,多年前甚至日日相伴,但是年华悄然逝去,绿苔已经漫上流年的诗窗,很多的内容早交付流水,再一次打开时候,那些清澈的往事已经明妍倾城。
一定是我的强迫症作祟,这些时日,心心念念里总有这盆茉莉花的模样,打了蔫的,有些颓靡的。好在,今年的冬天不太冷,每一日,我都会追着阳光、避着风雨,小心翼翼地将它搬进搬出,不敢多浇水,轻轻剪去枯枝……不多久,冬的'晴光里,我总算看见了阳台上的它不动声色地幽绿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连潜意识里都会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侍养一盆畏寒的茉莉花,相对于放在边上的绿萝和吊兰,它真是备受着我的宠爱,来年,它会开出清雅的花吗?
来年的事谁能说得清楚?有些迷茫。如同这么多年以来,我与阿洛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彻底地失去了彼此的消息。走着走着,就这样走散了吗?时光真的如洪荒,那么多的世事已纷碾成尘,某一时刻,我只能一任彼此的回忆在白衣胜雪的年代里行云挥舞剑花,跟随着春秋让草木葳蕤生长,将一场繁冗的离别,刺绣得异常清新。
是宿命?是遗憾?还是终是如常听见的那一句:互不打扰,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也许,那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脾气。实在想不起来,那时候,我为什么任凭阿洛消散在人海中,以至于多年以来,我再也无从获得她的点点讯息。
排屋整齐,马路空阔,桂树、香樟葱郁苍茫,金盏菊、大丽花和百日草异常艳丽,整个小区被装扮得很春天,很公园。不知不觉又一次靠近,谁能知道这就是那年茉莉花圃的旧址?谁又能知道那时候我还是鲜衣怒马,绝逸倾城,曾经在这里将一个女孩子的清丽和素简开到如茉莉花般的娇艳馨雅,而如今,早已悄无声息地落了满脸的沧桑?我怔怔地站着,看着,这里哪里还有旧时花圃的点点影迹?哪里还有一朵茉莉花的踪影?哪里还能听见两个女孩子肆无忌惮的清脆笑声?一切都随风过了啊,如秋水无痕。
岁月静凋,人间芳菲缓慢地从风吟流年里散去,才惊觉自己已经不复葱茏年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这样的靠近,看岁月草长莺飞,看小区日渐烟火,看小区的一些店铺日渐繁盛,我已经找不到这里还有一朵茉莉花的影子了,如同我再也无法获得阿洛的消息,我只能在曾经有她的旧地里默默地想念。我知道,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表达,那一段旧时光,已如璞玉,静置于心底,妥帖地存在。
这样也是好的,是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在她的世界里安好,我在我的世界里静静想念,“浅酒欲邀谁劝,深情唯有君知”,红尘中最暖心的不是朝朝暮暮,而是天涯咫尺,不忘初心,她在,我也在。
这世界其实不大,也许,下一个转角处就有一场不可预期的遇见,那时候,我和阿洛一定会执手相看吧,说年少,说往事,说岁月,说想念,或者,只说一朵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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