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每夜娘都要焊手,焊了手娘才睡觉。娘说焊过的手在被窝里焐了一夜第二天就好多了。娘的手怕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最粗糙最难看的一双手了。至今想起那双手,我的心就隐隐作疼。
那是隆冬的一个夜晚,我一觉醒来,看见娘仍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忙着什么。娘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那样高大。我从来不知道娘夜里何时躺下睡觉,也不知道娘何时起来下地干活。每天晚上娘总是洗罢一大家子人的锅碗瓢盆后,就开始了永远没有尽头的纺线织布和缝缝补补。这晚,当我跳下炕撒了尿又钻进暖暖的被窝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入睡,脑子却异常清醒起来。我望着印在墙上娘的影子,听着窑外呼呼吼叫的西北风,心里怦然一动叫道:“娘,快睡觉。”“你睡吧,等娘焊了手再睡。”
娘的手很扎,就像长满了无数的刺儿。每晚娘给我脱衣服时我从来不让娘的手挨我的身子,一挨就扎得我蹦了起来。但是我从来没有细看过娘的手是什么样子。听了娘在焊手,我就悄悄地爬过去伏在娘的背后看了起来。只见娘拿着一块黄色的东西就着油灯的火苗烧着,直烧的那东西滴下黏稠的汁来;当那黏稠的汁就要滴下来时,娘赶紧用手接住,每落下一滴,娘就不由地唏溜一声,浑身颤抖一下,分明是那滚烫的东西烫的。“娘,疼吗?”专注焊手的娘看见了我,赶紧将我抱进她的被窝内,“看把你冻的,焊手有啥好看的。”
我拿起了娘的手,第一次端详着。这还是手吗?只见手指上缠满了胶布,手心手背上裂开了无数的口子。那些口子就像一条条饥饿的鱼大张着嘴巴,有的结着血痂,有的还正流着血,那黏稠的东西就滴在那些裂口上。我摸着娘的手,心里泛着一种从来没有过滋味。“娘,你手上怎么裂了恁些口子?”娘说常年风吹土糙,受冻受冷能不裂开子!娘又说这是松香,用松香烧热涂在裂口上焐一夜就好多了。松香一滴滴结在裂口上,干巴巴的像是一双僵硬的手。“娘,我再也不说你的手扎了。”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
第二天,娘和队里的人们整地去了。大半晌时,奶奶让我给娘送馍去。奶奶将灶下烤的黄焦的红薯面馍包好,揣在我的怀里命我快去,让娘趁热吃了。跑上村口的大坡,凛冽的西北风把我刮的趔趔趄趄,站不稳脚步;灰蒙蒙的天空中开始撒起雪料来,那硬硬的雪料打在我脸上生生的疼。远远望见一杆红旗在旷野上飘动,我的心里一高兴就迎着顶头风使劲向那里奔去。工地上黑鸦鸦的一片人,有的推着小车奔跑,有的爬在高高的崖上刨土,有的在给小车装土,全是土头土脑、忙忙碌碌的样子。迷蒙的雪粒中我看不见娘,娘却看见了我,抗着铁锨向我跑来。娘的头发被风刮得乱作一团,就像一堆干草蓬在头上。“看把娃冻的”。拉起我就急急来到一侧避风的土崖下。
“奶奶说让您趁热吃了。”娘的眼里闪出了一丝泪花。
当娘脱那手上沾满湿土被冻得硬梆梆的帆布手套时,娘的嘴一咧一咧的。娘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手套脱下来。我看见娘的手成了一双血手,满手的裂口都渗出了红红的血来。娘用血手拿起还温热的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我呆呆地瞅着娘的手,又问道:“娘,疼吗?”“娘又不是铁人,怎么不疼。”“你不是说用松香一焊,就好了吗?”“没等好就又裂开了。”“娘,你不干活了,回家长手吧。”“傻孩子,不干活没有工分,一家人吃啥喝啥?”
秋风一起,娘的手就开始裂口了,手心手背就像久旱的.泥滩横七竖八地张开了无数的口子,娘就开始用胶布缠 手,用松香焊手,一双本来白净娇好的手变的粗糙起来,难看起来。秋日里娘和队里的妇女们在地里摘棉花,娘手上的血染在雪白的棉花上,就像红梅一样鲜艳。直到第二年的五月娘的手才没有了胶布,才不再焊手了。
多年之后,年岁大了的娘不再下地干活了,成了专职的孩子王,将一个个孙子孙女由“红虫”带成了活跳乱蹦的孩儿,目送着他们走进了幼儿园,走进了学校,毫无怨言地将岁月拱手送给了她的儿孙们。又是冬日的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端起娘的手细看起来。虽然娘的手上没有了裂口,但皮肤却松弛起来,并布满了老人斑,“娘,你的手好了!”娘的手生起了老人斑,皮肤也松弛起来,但润润的没了裂口。
“傻子,娘的手本来就好好的,那都是一年四季没黑没白地在田里干活糙的,如今不沾土星,不摸锄把,冬天又不大出门,手哪能裂口。”
但,娘的手一刻也没有闲过,在她的手下似乎有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只是动作比前笨拙了许多,缓慢了许多。娘总说干活干活,人活着就要干活。娘的话我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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