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生长着木槿花的小院里度过的。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鲁南平原的农家小院。坐落在村子东西大街的北侧,面积不大,但正房和东西厢房俱全。据长辈们说,这座小院原来是有南屋的,我爷爷是农村里的土郎中,当年就是在沿街的南屋里,为十里八村来找他看病的人把脉问诊、唱方开药。
这么小的一座院落,四周全是房子,中间露天的面积自然是更像南方四合院里的天井。就是在这小小的天井似的院落里,生长着一棵木槿花树。树干依傍着堂屋正门右侧的香台,树冠遮掩着屋门东侧那不大的窗棂,用自己一年四季的花开花落,装扮着农家小院的春夏秋冬。
木槿花又称木槿树,北方的花能够长成树的不多,但木槿花是能够长成树的。我小时候就经常攀爬到木槿花树上,蹬坐在不高的树杈上玩耍。长大了查阅资料才知道,木槿属于锦葵科植物,开的花有白色、粉红色和紫红色几种。我们家那棵木槿花树,开出的花朵,颜色则是一种淡淡的粉红。
留在我记忆里的木槿花,最大的特点是花期的长久与花性的内敛,她带给人的,是一种雅致淡然的`恬适感。木槿花不属于争相报春的花类,而是在众花争春卖俏出尽了风头之后,及至六七月份,随着很多花种渐渐消退,她才悄没声响地淡然开放,用自己质朴文静的美丽,点缀着炎热的夏天和凉爽的秋季。
就是在花开最盛的时候,木槿花也不会展现得花团绵簇,而是一朵朵地散开在翠绿繁茂的枝叶丛中,用绿叶掩映下的瓣瓣粉红,随遇而安地守候着属于自己的时空。待到阳光落下,才好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花瓣静静地闭合起来。
这种坚韧永恒而又不事张扬的美丽,就如同一位天资文静质朴的少女,永远都不会以迎合时尚的招摇引人注目,你只有走近她,才能感受到一种内在的坚守的美丽。
木槿花所具有的温润、养人的本质,使她与许多的花种表面艳丽而内含毒素完全不同,她除了可以观赏,还可以食用。当花蕾形成的时候,摘一颗放在嘴里,口感是清凉的脆脆的;等到花朵盛开后,香味虽然不浓,但撷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却是爽滑的甜丝的。
吃木槿花,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南方像福建的有些地区,有一种叫“面花”的食品,就是将木槿花和面混在一起,加葱花用油煎制而成的。在我的家乡往南的微州一带山区,很多地方用木槿花煮豆腐,制成的木槿豆腐,有一种独特的鲜美味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每天中午都会摘一两朵木槿花让我吃,说是可以清热解毒。但我们家从来不把木槿花当食品,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不够吃,要掺杂着各种野菜充饥,也不会采摘那满树的花朵,因为大人们觉得,如果把它们都采光了,就会把树气死的。他们认为,花不是供人享用消受的,是装扮环境,怡人养性的。
人们常用秀色可餐来形容姿色或景色的优美,我认为所谓“可餐”的真正意义,是体现在怡情养性上,因为优质的美能培养人的性情,升华人的情趣。我们家那棵木槿花,就为我创造了与同时期的小伙伴们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我品格中从小就显示出的柔情韧性的一面,包括不喜欢耍刀弄枪,而喜欢安静地读书,与这种环境的熏陶是有一定关系的。
长到晚上躺在床上开始想心思的年龄,房前的木槿花便开始引发我进入种种遐想。终于有一天,趁大人们不注意,我爬到树上采摘下两朵开得正盛的木槿花,跑出去交给了临家的小妹妹。临家小妹像得到了宝贝一样,将花朵捧在手里,反复地看反复地闻。待等着看够闻够了,才将花倒入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摘出一个花瓣,放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品咂着,一边向我投来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青眼。这时候,我就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我不好意思再主动给同龄的女孩子送花了。再说她们也没了多余的时间,每天放学回家后,那些原先一起玩儿的女孩子,不是去地里割草,就是在家里拾掇家务,帮父母干活儿,抽不出多余的时间再做各种“花为媒”的游戏了。
然而,逢到老天下雨的时候,特别是阴雨连绵的日子,那些女孩子就会借着剪树枝插栽花树的理由,到我们家来串门儿。她们来了,往往都是站在屋门外聊会儿天,最后再剪一截树枝拿回去,理由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木槿花树的枝子,插到地里是最容易生根的。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些情景,我就会在心里浮上这样的意识:老院子里那棵木槿花树,对我童年和少年性情品格的养成,应该是起到了潜在的美好影响的。在鲁南的农村,院子里栽桃树、杏树、枣树的,不在少数,然而栽一棵不结果的花树,让它占据着本来就不大的生活空间,我的先辈们是谁竟然如此时髦,早早地就能超越农民式的功利?
关于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也没人给我讲过。直到去年父亲去逝了,三叔回家商量有关父亲的丧事,我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提起父亲,三叔感叹说:由于你爷爷的独特的性情,你父亲从年轻时就开始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正是从三叔的回忆中,我们进一步了解了,爷爷是一个略懂医道的农村时髦人士,对农活儿没多少兴趣。虽然是在农村,他却处处都按照城里人的方式来安排自己的生活。除了追求医道,就是养花蹓鸟。如此性情中人,在院子里栽一棵美化而又有药用价值的木槿花树,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们家过去有那么多与种地不沾边的洋玩艺儿,譬如什么鸟笼子、水烟袋等等,我上小学读语文课本时还纳闷,我们家既非地主也不是富农,又不生活在城里,怎么存有这些过去富人家才有的东西?经三叔一说,才知道那都是爷爷学着城里人生活所留下的遗物。
爷爷去逝后,父亲开始成为一家之主支撑这个家,他没有别的想法,就是靠着自己的力气,一心一意发家创业过日子。慢慢地,爷爷留下的那些用以休闲的玩物,都被边缘化到角落里了。能够一直傲然挺立着的,就只有这一棵木槿花树。而它之所以能被父亲认可,堂而皇之地占据着那座小院的重要位置,在我看来,也是与她既具观赏性又具实用性有直接的关系。
木槿花耐干旱,耐贫瘠,耐寒冷,又耐荫蔽。味甘性凉,可以作为一种中药使用,食之可清热驱湿,排毒养颜。有记载说,大暑至处暑间,选晴天早晨,花半开时采摘晒干,还具有凉血止血、消炎止咳的功效。
我喜欢木槿花,她可谓秀外慧中,具备优良的品性。
为了了解她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我上网查了查木槿花的花语,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温柔的坚持,二是永恒的美丽。
我认为,所谓温柔的坚持,是指她平淡中不失厚韵,内敛中蕴含着刚性;所谓永恒的美丽,应该是象征着将美丽寓于坚韧之中,就一朵花来说,开放的时间是短暂的,然而整体的美是永恒不变的,即便调谢了,也是为了迎接明天更加绚烂地开放。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想到这样一句话: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我喜欢木槿花,她留给我的,不但是童年甜美温馨的记忆,更是走出家乡之后,几十年来为人处世的品性。由那个生长着木槿花的小院里出发,面对世事变迁,无论何时何地,在内心里,性格的坚韧、爱的信仰,都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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