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条透明的河,小鱼儿在水里游弋,清晰可见,有时候还不管男女,叮人小腿,不知道怕。
水是从重重叠叠、云遮雾罩的山里,从远古神话和轩辕族老祖先升天的那个叫做黄山的南麓跌落,积聚而成的。几经峰回路转,浮浮沉沉的,款款而优雅而至。自古及今,时间仿佛是塑料花,凝滞了,拂上去,却有质感,掩映着徽文化的风韵。那河,因此如丝绦,还如二八妙龄情窦初开的女子,初窥了云雨、略识了风情的眸子。难以读得通透,是因为开始含蓄着,有了内容。
这便是青弋江,以前叫青弋水。是从盛唐的时候,李白踏歌行别的桃花潭起步的,过了几个县乡,在芜湖融入了长江。
小镇傍河而立,水以地名,宛在水中央。据说,它是很古老的,已逾过了两三千年,风雨兼程的。还是宣城故城,最早的府治所在。哪个水码头不曾经荣光呢?
小镇古老沧桑,却并不大,在撤乡并镇前,原只不足万人。许是青弋江潮涨潮落,河床日渐窘迫,水运被陆运所取代的缘故吧。
一个渡口,几条巷弄,以及晨岚柳烟里的三三两两人家……
风景不似心情,它千年不变地重复着。每至初夏,细而稠而明媚的梅子雨,便如期而至,淅淅沥沥,声如银针,落进蓬蓬勃勃的草丛花圃,落入柳莺依稀的小院子,淫雨连绵,数月不止。“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那雨,极细微的,落在一苇鱼竿旁,或者乌篷船的遮荫处,水是因为树荫而成艳绿或深碧的,像是泛起一个个小不点的.鱼泡,展眼望去,密密麻麻的。
后来,水不稍息而暴涨,河床陡地高拔了,水势汹涌而澎湃,色黄而质地浑浊。无须下河了。捣衣声在汤蓬街、马渡口、油炸滩,在小镇家家户户的窗台上捶响了,此起彼伏。临河人家的窗口替代了大门,防汛抗洪的机帆船庞然轰然停泊在近处。岸边人家,弓身从阳台、窗口出入,喜渔的展开丝网,丰收鱼虾,并循着堤岸兜售着。船民驱舟入街市,也要避避水的风头。如遇因水阻隔的人们,便渡送一程,算是仗义的汉子。1983年,那里有一场罕见的大水,不期而遇了。尽管家里地势很高,也进水一小孩子身高了。把箱柜等家什堆放着,架在八仙桌上。因为水浮得桌子不稳了,得压迫着。母亲也去单位照应了。只父亲坚持在那儿。我是在镇上的文化站过夜。睡在拆下来的大门板上,头枕着泛黄的1975年以来的报纸。
及至盛夏,天地为炉,碧畴阡陌,唇干龟裂,一派大写意的如篆铭象形文字。只青弋江河依然清悠悠的,可可宜人。是暑假,午间休息是漫长的。除了下河游泳,就是睡了。彼时,窗外蝉声如密雨。用报纸铺地,《毛选》四卷当枕头。那会儿,我把《毛选》的注释看过很多回,后来还有五卷。黄昏时,男女老幼们都下河嬉戏。男人们只穿着个裤衩,右肩上搭个毛巾,对岸沙滩,于是成了消夏和约会的好去处。五颜六色的泳装,呈花盛开状,斑斓耀眼,足足闹腾了整个季节。晚间,一钩新月斜挂,老人们在树荫下,坐着当地盛产的凉床,一手持芭蕉扇扑打蚊萤,一手端起茶碱很厚实的茶缸子喝水,或隔三岔五地点起香烟,和靠过来的后生小伙说古。袅袅的轻烟在空旷的月色里清晰地升腾。说话声从枝叶间或水面传出去,渐行渐远。
青弋江的夏天将小镇滋润得红脸花色的,故而这儿流传着不知道是何时源起的两句民谣:“弋江河水清又清,姑娘嫂子分不清。”这民谣似乎有点暧昧,是说这儿水土养人,还是说这儿开化得早,很时尚与风流呢,恐怕已经无法考证了。大约正是因为暧昧,才得以流传吧。在自给自足的农耕年代,时间富足得冒油,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呢。非仅弋江,哪个水篱院落码头,哪个历史悠久,炊烟袅袅的小镇,能够少掉这样带颜色的故事和传说呢……
秋是知酸知辣的少妇。月圆的时候,总爱倚得很高很高。看天际碧流,误几回,识了扁舟。中唐的诗人顾况有一回路过这儿,就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凄清回泊夜,沦波激石响。
村边草市桥,月下罟师网。
说的也是一种游子的心态吧。据说,这是最早的关于青弋江的记载了,青弋江之名因此而来。
江楼印月,曲廊如肠,谁个在细细默默地咀嚼离别和期待的滋味。夜生寒了,萧萧风飒飒地来,翩翩黄叶斜斜地飘逸着,如袅袅婀娜的舞,也如感伤的古筝响起。红颜易老,良辰不再。隔长长仄仄深深的岁月之巷,有雨倏忽,缠绵叮咚,一点一滴地轻敲夜的门扉,且久久久久不绝。谁家的女孩儿多了心思,于是念浮萍何处,望断古道西风,羁旅天涯,奄忽三载,竟是未归。感喟那时光是否太慢而太长了,双手如何延伸,也不可触摸。
暮霭沉沉楚天阔。须臾间,雪花东西南北地迷漫了,且东西南北四处坠落。青弋江愈见博大深邃,千姿百态的,都不自觉地投入大地的怀抱。这是白色的花,冰冷的花,专门开在冬天。长堤边,一孤舟,一渔翁,一竿独钓。身后便是一枝二枝、三枝四枝的梅,凌寒绽放,并渐乎长渐乎盛,如火如雪,各尽其疏影暗香,轻盈无语地嬗变着花的季节,人的流年。
纤细柔韧的柳枝渐苏生透芽,俄而蓊蓊郁郁,伸出巧手,一缕缕抚人脸颊。晨曦里,宛如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风,从水面、树梢,从孩子和情人们的脸庞荡漾开来,洋溢小镇四方,长河两岸。于是,有鸟嘶哑,如三年未鸣。于是,有蜜蜂和风筝,牵引着我们已经倦怠好久的目光。有湿漉漉的、甜滋滋的泥土味,小镇平添丰富的内容和趣味。
对于故乡,每个人都有内心柔软的部分。晚唐的时候,风流倜傥的宦游小杜在此留下过“九华山路云遮寺,青弋江村柳拂桥”的名句。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遂建筑了一个柳拂庵。往日的故事人云亦云,道听途说,如今都载入了县志,你可以坚信,也可以存疑。真实并不是古老相传的唯一理由。昔日,宣城望族梅氏一门,也盘桓流连于此而不绝如缕。至光迪先生仙逝,文胆陈布雷为之挽曰:“融合中西,时有新思囊政教;遗忘物我,不将闲事萦心田。”他似也牵系这生养他的一方水土吧。
而他的故居,距离我当初的那老屋,也只是在一望之间。如今的逢年过节,我还是要来的,看看那老屋,以及生生不息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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