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害怕去雁台的。
不是因为一路风尘,伤害我的肺部,单是那满目疮痍的山棱,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看了实在是有些伤心。多数的时候,我沉浸于回忆,从一些邑人的文字中,找一些我对家乡还热爱的理由。譬如一些诗,描写翠绿风光、山水明净的诗。这些历史流传下来的文字养分,我想当然要让它充斥我的血脉,像大失血时补液一样,多少也能够维持一下体液的平衡,求得一时内心的安稳。
正是清明,山水开始放绿的时候。某一瞬间的恍惚,激起了我去看雁台的欲望。这欲望像一个寡居多年的鳏夫看到一个靓的少妇一样,春心多少有些激荡。我站在山下,春天的花木开始欣欣然,一点一点的绿芽从枝干的某个枝节开始吐出,芽芽苞长出的新绿像星星闪烁,彷如稚童的眼睛,明亮并且生机。那些杜鹃已然开放,嫣红嫣红的泪,涂满枝干。我想起宋朝王令的诗: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说的其实是鸟,一种叫杜鹃或是子规的鸟。我常常将它们混在一起,从我读唐诗开始就把它们混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伤春的感觉更强烈。我从来就不想让他们割裂。好多年来一直这样。
我不想去说那混沌的天空,也不想去看那开膛剖肚的山脉。到这个份上,一切已经枉然。欲罢不能,我很明白瘾君子的滋味。那些年我们都有戒瘾的经历。我们的内心都很清楚:已经是绝症了,更无须再去唠叨。徒增伤感。那些拖着巨石的重车,从我们的身旁溜过,毫不在意激起的滚滚扬尘,像某些暴发户的眼睛,空然无物,旁若无人。那趾高气扬的气势,真是不可一世。这年代,除了物质和金钱,什么也没有剩下,什么也不值得追求。我们都是时代的落伍者。像一个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的弃儿一样。
史料记载:雁台是C城(我实在不想提它的名字)古代名胜三台之一。400年前,曾经有一个胸不入俗的道一禅师,在这里讲经传教。相传每年六月初六的时候,各地高僧齐聚一起,颂经、赛经。梵音如袅,人走人停,鸟飞鸟止。“六月六赛经,人见停走,鸟过停飞”的民谣,至今被父辈们津津乐道。后来道一禅师在雁台南侧建有“三教堂”。所谓三教,儒、佛、道也。三教堂分上、中、下三院。上院系道观,供奉上清、太清、玉清诸仙;中院是佛庙,供奉佛教诸神;下院是儒教活动场所。三教堂建成后,道一禅师每日晨昏,率众弟子于雁台之上,布道说法。“大众雁行拱听,云间飞雁亦下集成列,至今石有雁迹”,这是县志的记载。县志还说:雁台周围奇峰耸立,怪石嶙峋,令人叹为观止。经过几十年战天斗地、改造河山,现在我站在的地方不知是不是真正的雁台,只能臆想。这一块平地早已是锈迹斑斑了。四百年前的盛况已经烟消云灭。禅师道一说:山不在高,有石则清。水不在深,有石即奇。吾有一卷之白臬,何必千里而武夷。山上有石台,若铺毡展席,经行宴坐皆宜……白云之路天上来,白云之洞穿楼台。洞上白云无一点,白云之名岂虚哉!这红尘之外的世界,曾经又是何种清光!而三教堂,早在我的父亲刚过弱冠时,因为兴修水库毁于一旦。据说当年那些父辈样的民工,就是用三教堂藏书楼中的经书,当作垫肩布,把一块又一块的巨石砌成大坝。道一禅师百年心血就是这样结成清缘而灰飞烟灭。这用最高艺术成本、带着石块血迹筑成的大坝,想来就隐隐作痛。疯狂的年代,任何疯狂的举动都只当是平常!
举目望去,群山在一片迷茫中,各自敞开自己的胸膛。像裸身的女人,露出雪白的胸脯,露出鲜血淋淋的心肝五脏,露出扭曲的臀部,任人蹂躏。山石不存,树将焉附?人类自愚公以来,一直幻想毁山,终于如愿以偿。科学的飞速发展,既为人类带来财富,又将带来灾难。诸如核之类,某一天人类就将毁于几个狂人之手。现在,我们这一代人造孽酿成的苦果,让以后的无数代接着品尝。说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其实是高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历史是当权者挥就的,只不过用的是劳动人民的鲜血。一个国家是这样,一座山也是这样。匹夫的声音终究盖不过机器的轰鸣声。山石的坚硬,硬不过人心。山石的崇高,高不过人的欲望。“为自然留有余地/尘光各得其所”这是谁的诗?习大人论城镇化建设说: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不是城镇化建设的问题,这就像一个家庭一样,靠出卖自己水灵灵的女儿,换几个抽烟、喝酒、的零花钱。
陈原不知是何许人也。最近读他的散文诗《思想的尘土》,他说:如果我们都错了,我们便会把所有谬误确定为真理。然后唱颂歌,跪拜。伟大的错误从来不让我们痛苦,它的存在像真理一样合理,正因如此它才能被变成真理。所以这个世界只有存在方式的不同,并无真理与谬误之分。人类到最终需要依靠谬误存在下去,因为世界已经太陈旧,机能退化,我们正享受饮鸩止渴的满足……
我们正享受饮鸩止渴的满足!说的多好!假以时日,当一座山消失的时候,我们只能在故纸堆中去寻觅它的踪迹,去祭奠迷失的乡愁。当它们消失的时候,人类将和它一起衰亡。
那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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