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并不很深,才十一点钟。我放下手中的书,步出大门。迎接我的,是天上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站在地坪中央,望月出神。按照皇历,今天是四月十七,孟夏将尽,月辉怎地还是这般的清冷,如秋,如冬,也如春,月亮里有一个“答”字,可是对于我的疑问,它却答不上来。我转过神来,我想,我的学生们一定还在白炽的日光灯下读着他们的书,他们不敢朗声高诵,只在默默地念音。这细微的声音便传进了我的耳鼓,隔家三里地的学校犹在我的眼前了。我转过神来看着周遭的一切,眼前的这株山杉,明显地越过了我和月亮连接的视线,它的右面是俩株法国梧桐,茂密的叶子筛着碎碎的月辉。仿佛地,远处的田野里,露水在禾叶上珠光闪闪,眨着眼睛。久雨初晴,空气是湿润的,这景致也一定外乎不了湿润。江南的夏天,雨后一律都是这个样子。这时,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兄弟,或在南开大学校园里构思着他的论文,或在长沙古城的地质大院里研究湘省的矿产分布。
清冷的月辉收住了我的思绪,我何必要寻出某个问题的答案呢?这是宁静的夜晚,有了月辉就失去了白天的炽热,有了月辉就不感到黑夜的恐怖,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归宿。丝罗帐里,妻许是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儿子许是甜甜的睡着了,新迁的梁燕都知道分享这大自然的静谧,它只把头朝向窠外,我何必要自作多情呢!
蛙还在鸣,月还在“答”,我感到有了些许的寒意,放下了卷着的袖子。
清冷的月辉千百年来不就这样子照着脚下的这块土地么?
铜盆冲几座山,几条沟。就凭着这些土地,三百七十多年来,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刘氏族人。如今,到处都成了耕地,到处的土地都肥得流油,我只要一踏上它,那个古老的话题总是缠绕着我:是谁最先开辟了它,我们的祖先又是在哪朝哪代来到这铜盆冲,他们是如何将这大片的山水田土弄到自己的名下的?是掠夺,是赎买,还是用的其他方式?我实在无法知道,族中的长老对于这个问题也是盲者。但是,为了这块土地,我们的先祖却是流过汗流过血的,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发展,为了家族的荣誉,他们曾经在这块土地上与入侵者展开过激烈的厮杀。我的祖父毓钟先生,曾经用一支笔抵御过邻村晏姓屋场几百条棍棒的进攻,那是一场争夺土地,争夺牧场和牧场路线的宗族械斗。晏姓人在遥远的北方既没有牧场,更没有牧路,却把成群的牛儿赶上铜盆冲的牧路,再赶进遥远的北方四门五姓的公共牧场。祖父的一纸诉状便使晏姓牛群不得北牧,便使晏姓几百条男棍威风扫地。恰好,祖父就是晏姓的女婿。于是,晏姓举合全族之力,集中上等良田一石四斗,命我祖父的岳家将毓钟先生诱去杀害。我的祖父碍于礼教便动身了,他一步一步往南走,也是在一个明亮的月夜,祖父走出高山寺,越过长巷出铜盆冲洞门,他从禁苑树下经过,走过下首苑,来到茅屋场,也就是我现在住所的山坡上。这时,我的祖父幡然醒悟,知道此去就是凶多吉少,便对前来接他的内侄说,要回去拿点纹银孝敬长辈,就这样,他逃过了一劫。
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做什么呢?二十年前的那场焚书,早抹去了人们的记忆,有关家族的记忆随着一本本典籍化为灰烬。只有天上那轮明月,可以做个历史的证人,它今晚照着我,但是从前,它照过我的父亲,照过我的祖父,照过本族最了不起的先祖良杰公,照过铜盆冲的开世先祖德宙公。
历史并不把所有人的名字留在记事薄上,这一点,月亮也可以作证。
月亮还会千年万年地照耀下去,月辉还将会如此清冷,但是,夜晚未必是宁静的,拖拉机不是已经开进了铜盆冲么,电视机不是已经登堂入室了么?我的兄弟,我的聪明的族人不是从铜盆冲走出去了么?就说我自己吧,自我感觉也是不错的,白炽的日光灯照在我的书房里,漂亮的书架上有《史记》,有《资治通鉴》,有《鲁迅全集》,还有列夫?托尔斯泰。我那位躺在毛禁山上已经十四载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曾为我一个晚上在煤油灯下读四个小时的书耗费钱财万分伤心。我那位躺在毛禁山上已经二十三载的祖父,他曾经是一位饱学之士,在本地周遭享有名气,书法堪称上乘。临终指望他的满崽多送我读几年书的祖父,假如有一天,他们都醒了,会不会揉眼皮呢?他们必定弄不清梦幻与现实的区别。我想,这也许只有清冷的月辉才能知道。
月辉仍然是清冷的,夜晚当然是宁静的。人人拥有一个幸福的月亮,人人拥有一个宁静的夜晚,我愿生活永远是幸福的。
月辉送我入室,蛙鸣依然,妻儿的确睡着了。我摊开纸,想写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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